午门在故宫历史上地位特殊,正门除了皇上进出,皇后只许大婚进一次,殿试只许一甲出一次。大凡圣旨传诏、凯旋献俘、新历颁布等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。据说午门斩首是假,廷杖是真,如果皇上看谁不顺眼了,即使是劳苦功高的重臣,难免要尝一尝廷杖之苦。有史家统计,明朝遭廷杖的官宦达500之众,那些抗击打力弱的、被政敌指使校尉往死里打的,致残算幸运,致死也不鲜见,而御史蒋钦就是杖毙午门的冤魂之一。
明弘治九年,38岁的蒋钦参加了殿试国考,大抵给祖宗烧了高香,虽无缘从午门正门风光一回,但入了三甲,赐了进士。蒋钦出仕即在政法系统,先任卫辉推官,相当于基层法院院长兼审计局局长,后任南京御史,相当于中央驻地方的纪委监察特派员。也许当时选拔干部没多少条条框框,也许政法干部在那时就已高配半级,反正他从地方官拔擢京官仅用了几年时间。御史职责包括整饬政风、遏制腐败、针砭时弊、谏言立论,参谁一本,当事人极可能被双规、被双开,乃至人头落地,九族株连,威力不可谓不大。但御史的监察对象毕竟是同僚,甚至是宗师,是同年,你若睁眼瞎别人要参你渎职,你若今天让尚书体无完肤,明天让侍郎无地自容,大后天让皇帝老儿下不了台,必然腹背受敌,四面楚歌,哪天风向一转,打击报复也够你喝一壶。其实御史邀功如火中取栗,虽可逞一时之快,但奏疏这把双刃剑,一撇一捺都是在刀尖上跳舞,像蒋钦便是在正德元年弹劾刘瑾时翻了船。或曰,如果不是御史担当,蒋钦就不至于一线冲锋、赔掉性命。
刘瑾这个人,虽是宦官,论权力,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;论财富,可谓富可敌国。这些财富是怎么弄来的?蒋钦在奏疏里写道:昨瑾要索天下三司官贿,人千金,甚有至五千金者。不与则贬斥,与之则迁擢。收人钱财,成人之美,此乃官场潜规则,而刘瑾敛财敢于突破规则掣肘,颐指气使,雁过拔毛,海绵吸水太过斯文,淫威榨油才叫痛快,升迁调任者要贿,视察归来者要贿,不求政治进步只想熬到平安退休者亦要贿,不然豢养在东厂、西厂的特工们就要找茬重刑侍候。一官员巡视基层后,因未筹足贿金1000两银子,不敢回京,最后跳江自尽。刘瑾专权贪腐,朝野敢怒不敢言,而义愤填膺的蒋钦,誓与飞扬跋扈的刘瑾不共戴天。但这时的刘瑾在皇帝左右,也左右皇帝,收拾一个御史易如囊中探物。
出现包藏祸心的贼臣不一定可怕,遭遇忠奸不辨的昏君最最可怕,若要推选历代昏君,武宗朱厚照胜出概率可能相当于千足金含量。据说幼时的朱厚照聪明伶俐、过目不忘、尊敬师长、团结同学,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代明君的好苗子。弘治十八年,他的父皇孝宗一命呜呼,年方15的朱厚照不得不辍学登基,改翌年为正德元年。朱厚照稚气未脱,羽翼未丰,偏偏赶上青春叛逆期,既有贪玩骑射的顽劣,又存英武彰功的幻想,孝宗死不瞑目啊,咽气前专门在乾清宫托孤于大学士刘健、谢迁等大臣,说东宫聪明,但年尚幼,好逸乐,先生辈常劝之读书,辅为贤主。没想到,刘健这帮大臣辅佐方案尚在腹稿阶段,太监刘瑾已先人一步利用朱厚照的弱点,因势利导、煞费苦心哄他找乐子,并轻而易举博得宠信。每到兴致处,刘瑾趁机奏事,而这时的朱厚照小朋友只顾着玩儿,哪里还记得社稷安危、臣民苦乐,一挥手让刘瑾看着办。就这样,肆无忌惮的刘公公可以放着胆儿操控朝政、安插亲信、打击异己、搜刮钱财了。这是一页不忍卒读的阴暗历史,刘瑾窃权逞威、如狼似虎,朱厚照荒废朝政、失察纵容。当然皇帝也是人,大家不能苛求他不犯错,痛心疾首的是他闻过不喜、知错不改,没有认知错误的睿智,没有面壁思过的自觉,没有开门纳谏的胸怀,以致蒋钦谏言除奸时,不但未获打黑英雄、反腐先锋荣誉称号,反而招惹灭顶之灾。或曰,如果不是皇帝昏庸,蒋钦就不至于屡谏屡挫、死而后已。
蒋钦第一次挨了30廷杖后,又上了这第二道奏折:陛下试将臣较瑾,瑾忠乎,臣忠乎?忠与不忠,天下皆知之,陛下亦洞然知之,何仇于臣,而信任此逆贼耶?但对一个15岁的孩子、一个被内宫八虎迷惑的幼主,纵忠心可鉴、以死相谏也难以感化只有符号意义的皇上,指望他幡然醒悟、铲奸除恶未免天真,再添口实、再挨廷杖可以预见。廷杖是扒了裤子轮番打,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大臣无须30杖就要见阎王,而蒋钦挨了两轮30杖尚能伏在草席上写奏折,体质不可谓不扎实,这时他要审时度势、知难而退,或许能捡条老命,但他置祖灵警示于不顾,义无反顾地用第三道奏折再次换来致命的30廷杖。或曰,如果不是有勇无谋,蒋钦就不至于过刚易折、自绝退路。
弄权者呼风唤雨、指鹿为马,这类似于回光返照,因为上帝要他灭亡必先让他疯狂,邪恶的软肋就是与正义打持久战,刘瑾的下场再次印证。正德五年,右都御史杨一清等率兵平息宁夏安化王叛乱,班师回朝的路上,他与几位大臣咬好耳朵,趁献俘礼龙颜大悦之际,亮出叛乱祸起清君侧、诛刘瑾的铁证。武宗已至弱冠之年,心智渐趋成熟,一看革命革到自家头上,终于震怒了。下旨籍没刘家,珠宝金银无数,还有玉玺之类禁物,好生后怕,遂决意将其凌迟处死。刘瑾被千刀万剐、食肉寝皮是罪有应得,但九泉之下,蒋钦若知道此役的总策划杨一清也是御史,没准要栏杆拍遍。时武宗少年即位,不辨忠奸、难堪重任,而刘瑾嚣张狡猾,如果韬光养晦、避其锋芒,或可伺机智取。
蒋钦之死是必然还是偶然,听着轻音乐的旁观者,左手可以漫不经心地翻看发黄书卷,右手可以心猿意马地移动天平砝码。但必然与偶然,从来就是相辅相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