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五绝”虞世南

南陈,杨隋,李唐。

建康,大兴,长安。

一位学士,见证三朝兴亡,看尽花落云舒。他走过每一座都城,亲历每一段时空,都留下了韵致深厚的传说。他的面容看似瘦懦,似不胜衣,但性情刚烈,每论必及先王得失,必存规诫助益,凭借刀笔之才、博闻之识跻身初唐功臣,被太宗赞为德行、忠直、博学、文词、书翰“五绝”。他曾得三朝君王的眷顾——陈文帝的庇佑、隋炀帝的累征、唐太宗的恩遇。木秀于林,这无限尊崇风光的人生,却是风口浪尖的险途。或许有人欣羡,有人怀妒,但这位学士总是怀着清淡玄远的心态,不为所动,并写下史上第一首咏蝉诗:“垂緌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。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风。”他就是虞世南,名入十八学士榜,位列凌烟廿四公。

谨孝攻学少年成名

虞世南出生的时候,正是陈霸先代梁立陈的第二年。两年后,陈文帝陈蒨即位,继承叔父遗志,一扫江南脂粉烟雨的浮华,先后平定各州郡之乱,再现南朝的清平安定。他的家族世代为官,祖父虞检、父亲虞荔、叔父虞寄皆是南朝德高望重的大臣,兄长虞世基更是名重一时的才子。因叔父膝下无子,虞世南很小就过继给他抚育。

虞世南的心性恰如这初立的陈国,于山川灵秀的风物之内,蕴藏着金戈铁马的喧嚷。在他三岁时,史官便记下他不同寻常的一笔。天嘉年间,虞荔去世,年幼的世南便具纯孝之心,哀毁殆不胜丧。继而,虞寄在闽越一带被捕,归期无定,世南虽已除去丧服,依然布衣蔬食,等待继父还家。直到天嘉五年,陈朝军队大败岭南的割据势力,虞寄北归,世南方才脱布衣,食肉肴。少年时,他还与世基一同拜顾野王门下,十年如一日,勤学不倦,常常十多天无暇盥洗。他学习作文,师法“天上石麒麟”徐陵,尽得辞章精髓;学习书法,拜王羲之的七世孙智勇和尚为师,亦取翰墨真经。垂髫稚子,便能谨守礼法、研习诗书至此,无怪陈文帝哀怜虞家二子失怙,常常派遣使者到家中扶助、保护他们。

虞世南在皇室的庇佑下平安成长,与兄长文名渐起。而且,二人都是一般的沉静寡言,不露喜愠,恰是江南人心目中清秀才子的模样。此时,一曲《玉树后庭花》的亡国之调传唱朝野,南陈的国势随之迅速衰败。后主陈叔宝,守不住祖先曝霜露、斩荆棘打下的临江沃野,任国土横遭兵燹,只顾在声色犬马中一晌贪欢。隋朝五十一万大军,舳舻千里,旌旗蔽空,挥兵南下,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统一江南,夜夜笙歌的南陈就这样迷失在后主的魂梦中。

陈亡,富庶一方的江南再遭涂炭,虞世南一家怀着亡国之痛,被迫北迁入京,开始客居他乡的生活。

不与世同安贫乐道

隋朝的都城大兴,亦即后来的大唐长安,虽是西北古都,虞氏兄弟的声名早已遍传京师,时人将他们比作西晋二陆,即陆机、陆云二兄弟。初入隋都的兄弟文齐福不齐,世基入朝作了小官,仍然家贫无产业,常怏怏不平,作诗歌抒愤。晋王杨广听闻二人之名,欲下诏书征召,世南却以母亲年迈为由,坚决辞谢,杨广为得人才,甚至命使者追贤。而虞世基却暗生依附之意,欲扭转清贫无依的生活。

杨广登基后,虞世基愈发贵盛,成为“选曹七贵”之一,专典机密,专擅朝政。此时的虞世基一改学士清简之风,妻儿起居用度皆与王室相似,而虞世南与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,依然坚守勤俭淡泊的生活,不为世俗名利所动。虞世基一家的显赫富贵并没有影响到兄弟间的孝悌之义,世南虽不苟同其兄依附暴君、炫示荣华的作派,却依然维系着亲密无间的兄弟情感。

江都兵变宇文化及弑君作乱,虞世基作为朝中显贵,也免不了为杨广陪葬的悲剧下场。一向清高自许的虞世南,不惜放下身段在反贼面前号泣求告,为兄请命。兄弟俩在隋朝生活了将近三十年,虞世南也是年近六十的老人,人事代谢与富贵贫穷在他眼里早已成镜花水月,这份血浓于水的情分才是他最看重的珍宝。

尽管虞世基在朝中卖官鬻爵,欺上瞒下,国人多有讥讽,但世南不急个人生死的义举,却让世人看到了虞家人的另一面。虞氏一族虽然血脉凋零,却因有了国士虞世南,保全了千百年的尊严和骨气。

有犯无隐刚勇直谏

在成为秦王李世民府内参军之前,虞世南也有与其他功臣类似的经历。他先随宇文化及赴聊城,武德二年遭窦建德讨伐,被其抓获。武德四年,秦王灭窦建德,终遇高风亮节的虞世南。

不久,秦王获封“天策上将”,授世南为弘文馆学士,与房玄龄共掌昭告文书。秦王曾下令书写《列女传》装饰屏风,当时缺正本参考,虞世南却挥翰默写而成,不失一字,其博闻强识竟精准至此。他虽是黄发高龄,其才识却如美酒一般愈久愈醇,得遇明君,方真正散发馨香。

秦王的身份转变为太宗皇帝,他对虞世南更是愈发礼重。他常向世南讨教前朝旧事,世南怀着师长般的拳拳慈爱,向太宗细细道来。若太宗有言语之失,他便毫无保留地指正规劝,其至真至诚可见一斑。

贞观八年,国中出现“天变”,陇右出现山崩和大蛇,山东与江淮多次遭受洪灾。太宗求问于世南。他以晋代以来的历次天象为例,提出“妖不胜德,唯修德可以销变”之观,婉劝太宗遵循道德义理,通过修德立身消除天灾。太宗以为然,遂遣使者赈济饥民,审理狱讼,国中灾情状况减轻,天下冤案更是少有。

后来,天现彗星,百余日才灭。太宗问于群臣,虞世南借齐景公晏婴就彗星出现一事的问答谆谆告诫。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如果不修养德行,即使捕获麟凤瑞兽,亦是徒劳;如果政事清明无阙,即使灾星现世,对国家也无任何影响。他又向太宗表达由衷的期许:“愿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伐,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怠。慎终如始,才是守国之根本。”太宗肃然起敬,凛然拜谢贤哲,自言弱冠举义,年二十四平天下,未三十而登大宝;纵有薛举之骁雄,宋金刚之鹫猛,王、窦踞洛阳、河北,都被收擒。想来自远古以来,拨乱反正之明君,莫过于此,故而太宗心中颇有自矜之意,以轻天下之士。今日虞君一席言,如警钟棒喝,令太宗猛然醒悟,避免重蹈秦皇、隋炀骄逸失政之旧事。

九年,太上皇李渊驾崩,太宗悲痛至极,下诏拟汉长陵旧例,以山建陵,形制务必隆厚庄严。这项期限紧促、徭事繁重的工事,对大唐来说并不是一件幸事。虞世南得知,便上书谏言,说此举乃是为亲所累,非真孝也。史书将他的这篇奏疏原本著录,近千言的文字借古论今,尽显一个老臣的忠君护国之心。书奏未准,世南复上疏,与众公卿奏请遵先皇遗诏,节葬节用,终于说服太宗减省开支用度。

太宗好游猎,他逆鳞劝阻;太宗尝作宫体诗,请他唱和,他更是违命不从。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这些出于本心的言行,都是贞观时期的金玉良言,为初唐治世起了莫大作用。这种无私的智慧让太宗大为感动,他曾对侍臣说:“我和虞世南谈古论今,他恳切诚挚的态度让我很受裨益,如果群臣都像他这样,天下之事哪里还需烦忧?”

贞观十二年,虞世南在唐京城长安与世长辞,享年八十一岁,平静地走完他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的人生旅程。太宗闻讯,为他举哀悲哭,并教导皇子:“虞世南对君忠心一体,拾遗补缺,无日暂忘。如今他去世了,朝廷上下,再无这样的名臣!”

几年后,太宗追念英灵,曾于梦里相遇虞世南。他依然进谏直言,神态举止一如生时。古来忠臣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而虞世南生前身后,皆不忘忧国思君,以至魂梦相会,继续他献言辅君的使命。

昔时人已没,千载有余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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