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背景下看甘露之变: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训、郑注

摘要:唐文宗起用李训、郑注是为了翦除宦官的流行说法不确,实际上是为了破除李德裕李宗闵两个官僚朋党。文宗起用他们后,认为他们同自己的太平理想契合,予以倚重,这时才翦除宦官,是实现理想的一个步骤。李训、郑注发动政变,以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,同拥有强大军队的庞大宦官势力斗争,必然失败。昭义藩镇的介入,抑制了宦官势力,稳定了国家局势。李德裕党平定昭义叛乱,主要为着树立朝廷的权威,但由于派系劣根性作怪,藉机陷害、打击李宗闵党,硬把李训、郑注和不知情的其他官员拉扯进去,因而否定李训翦除宦官的活动。

唐文宗大和九年(835)十一月二十一日,京师长安爆发甘露之变,是中唐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。各种通史和唐代史读物都不得不提及,但都是仅就文宗起用李训、郑注翦除宦官立论。本文把甘露之变放在大背景下加以考察,庶几从它与官僚党争和藩镇的瓜葛中揭出一些新的意蕴。

一、文宗何以起用李训、郑注

文宗何以起用李训、郑注,各种读物大抵因袭旧史说法,认为文宗为了利用他们翦除宦官,由于他们投靠宦官头子王守澄起家,可以麻痹宦官的警觉。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,仅在其它原因之次。

文宗大和年间,官僚大致分为以宰相李宗闵李德裕为党魁的两党。所谓"党",并非近代意义的政党,而是松散的政治团伙,它们没有成文的政治纲领、严格的纪律、上下级机构和精确的身份,由政治见解大致相同、志趣投合、来往亲密的官员构成。李宗闵党(俗称牛党,以牛僧孺命名)人数颇多,重要分子有宰相牛僧孺,给事中杨虞卿及其从兄中书舍人杨汝士、其弟户部郎中杨汉公,中书舍人张元夫,给事中萧龋京兆尹杜等。李德裕党有御史大夫兼翰林侍讲学士郑覃等。两党明争暗斗,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。大和七年,文宗把杨虞卿、张元夫、萧鹊鞯酵獾氐敝荽淌罚开始着手拆散朋党。文宗谈到他们的朋党问题,李宗闵说:"臣素知之,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。"李德裕立即反唇相讥:"给、舍非美官而何?"李宗闵顿时"失色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4)李宗闵出主意罢免了郑覃的侍讲学士身份,以减少他与文宗的接触机会。文宗夸奖"殷侑通经学,为人颇似郑覃。"李宗闵说:"覃、侑诚有经学,于议论不足听览。"李德裕说:"殷、郑之言,他人不欲闻,唯陛下切欲闻之。"(《旧唐书》卷173《郑覃传》)两党对峙,意见对立,彼此吵得面红耳赤,文宗因而感叹道:"去河北贼(河朔跋扈藩镇)非难,去此朋党实难。"(《旧唐书》卷176《李宗闵传》)李德裕好强厉害,使得文宗不能忍受。大和八年,文宗打算安排李宗闵党前身的党魁李逢吉的侄儿李仲言(即李训)为谏官,置之翰林,李德裕以此人曾犯罪流放岭南为理由加以反对。文宗说:"然岂不容其改过?"李德裕认为本性难移。文宗说:"李逢吉荐之,朕不欲食言。"商量"别除一官"。李德裕坚持说:"亦不可。"文宗看着宰相王涯,王涯只好说"可"。李德裕连忙挥手制止他,文宗回头,正好看见,"色殊不而罢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5)无疑,只有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,才谈得上朝政的决策和实施;只有起用两党以外的人物,才谈得上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。李训和郑注适应了这一需要,被文宗起用。

郑注医术高明,曾在藩镇节度使李迨窒鹿┦拢结识了监军宦官王守澄。他后来在政治生活中反复无常,玩弄阴谋诡计,因而名声不好,史书中有很多官僚士大夫抨击他的言论。但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,"敏悟过人,博通典艺,棋弈(原误作奕,径改)医卜,尤臻于妙。人见之者,无不欢然"。(《旧唐书》卷184《宦官》)李宄扑为"奇才",王守澄称他为"奇士"。(《旧唐书》卷169《郑注传》)王守澄入朝知枢密,专擅朝政,把他带到京师。在大和五年文宗与宰相宋申锡密谋诛杀宦官之际,他伙同王守澄诬陷宋申锡谋反,企图置宋申锡于死地,文宗因此极讨厌他。但大和七年文宗患了风疾,不能说话,王守澄推荐郑注由昭义藩镇(驻潞州,今山西省长治市)行军司马任上来京为文宗治病,文宗"饮其药,颇有验,遂有宠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4)李训勾结郑注,被王守澄推荐给文宗侍讲《周易》,大和八年,次第担任四门学助教、国子学《周易》博士,充翰林侍讲学士,得以和文宗私下接触。由于他"倜傥尚气,颇工文辞,有口辨,多权数",文宗"以为奇士,待遇日隆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5)

李德裕引起文宗"不",没多久便被撤销了宰相职务,史籍把责任推到王守澄、李训、郑注身上,说他们"皆恶李德裕",便"引宗闵以敌之"(《资治通鉴》卷245),把他从藩镇节度使任上征回京师,与李德裕互换职务。但这时李训仅仅是品秩卑微的四门学教书匠,郑注刚从昭义节度副使任上调回京师,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能量?因此,李德裕罢相尽管王守澄起了重大作用,但主要取决于文宗的态度,李训、郑注这时还只是文宗用以破除官僚派系的小小打手。下一个目标是李宗闵。大和九年,郑注当上了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。京城误传他为文宗合炼金丹,须小儿心肝,民间惊惧。郑注一向厌恶京兆尹杨虞卿,就伙同李训构陷他,说这个谣言出自他的家人。杨虞卿下御史台监狱,李宗闵"极言救解",文宗斥责李宗闵说:"尔尝谓郑覃是妖气,今作妖覃耶尔耶?"(《旧唐书》卷176《李宗闵传》)于是贬他为外官。随后,郑注揭发李宗闵当年当吏部侍郎,通过一位姓沈的驸马都尉结托女学士宋若宪和宦官头子杨承和,由二人在宫中多次美言,才当上宰相。于是李宗闵再贬。这样,两个集团的首领都被逐出朝廷,其党羽也被清除出去。文宗对于"宿素大臣,疑而不用,意在擢用新进孤立,庶几无党,以革前弊"(《旧唐书》卷172《李石传》),于是起用李训、王涯、贾M、舒元舆为宰相。

进一步的问题是,文宗为什么倚重李训、郑注?

文宗喜读《贞观政要》,对于唐太宗孜孜政道而取得贞观之治的局面,一直很向往,并且急于求成。大和六年,他对宰相们说:"天下何时当太平,卿等亦有意于此乎?"牛僧孺说:"太平无象。今四夷不至交侵,百姓不至流散,虽非至理,亦谓小康。陛下若别求太平,非臣等所及。"事后牛僧孺对同事们说:"主上责望如此,吾曹岂得久居此地乎?"(《资治通鉴》卷244)他于是辞去了宰相职务。两党其他官员也都没有同文宗这种迂阔的理想相契合的表现。李训、郑注则不然,二人为文宗"画太平之策,以为当先除宦官,次复河湟",甚至具体到"开陈方略,如指诸掌"的地步。文宗"以为信然,宠任日隆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5)显然,李训、郑注是在吹牛皮说大话。当时宦官专权,官僚朋党,藩镇跋扈,财政困难,在这样的政治经济条件下,天下太平谈何容易,因而牛僧孺的话倒是符合实际的。关于"除宦官",下面再分析,这里分析"复河湟"问题。河湟指河西、陇右,吐蕃趁安史之乱,占据了这个地区,唐廷何尝不萌生收复念头,为客观条件所限,一直无如之何。杜牧《河湟》诗说:"元载相公曾借箸,宪宗皇帝亦留神。"(《樊川文集》卷2)唐代宗大历八年(773),宰相元载只是筹划在临近沦陷区的地方置戍兵、筑城堡而已,而且没能实施。唐宪宗看旧地图,"见河湟旧封,赫然思经略之",但"未暇也"。(《新唐书》卷216下《吐蕃下》)这些都是文宗以前的事。文宗以后,吐蕃衰败,内斗激烈,沦陷区唐人趁机起义,以其地归唐。沙州(治今甘肃敦煌市)人张义潮领导民众继续斗争,收复了河陇13州土地,唐宣宗大中三年(849)绘地图以献唐廷。这完全是民众自发的行动,唐廷事后才知道,自己一方根本没有出任何力。那么,李训、郑注"复河湟"云云,不过是空疏的宣言,哄骗文宗,哄骗舆论,不可能付诸实施。而且二人并不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。"郑注每自负经济之略",文宗问到"富人之术",他"无以对,乃请榷茶"。(《资治通鉴》卷245)盐铁转运使令狐楚兼领榷茶使,深有体会,认为"榷茶实为蠹政","岂有令百姓移茶树于官场中栽植,摘茶叶于官场中造作?"(《旧唐书》卷172《令狐楚传》)茶树是不能移植的,因而古代婚姻习俗有女方接受男方赠茶的订婚聘礼,表示自己对婚姻忠贞不移。小说《红楼梦》第25回中,王熙凤林黛玉开玩笑,说:"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,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?"不知医术精湛的郑注为什么对"本草"习性如此昧然。

总之,文宗起用李训、郑注,最初是为了破除官僚朋党,被他们的夸夸其谈所迷惑,误以为他们是扭转乾坤的奇才,遂加以重用,翦除宦官是后来的事,是实现太平理想的一个步骤。

二、李训翦除宦官的行动何以托词甘露

李训、郑注同文宗密谋,杀掉了宦官头子王守澄,目标转向另一个宦官头子仇士良。李训假称左金吾卫办公院的石榴树上夜间降下甘露,这在冬天无疑是很奇怪的事,想诱骗仇士良偕众宦官前往观看,伏兵突起,杀掉他们。李训为什么要托词甘露?古人迷信,看重任何所谓祥瑞,天降甘露更看作是天下太平的瑞兆。甘露之变发生的这一年,仅在凤翔藩镇(驻今陕西凤翔县),先有五色云出现,后捕获白兔,监军宦官都想上报文宗,节度使杜阻止,"监军不悦,以为掩蔽圣德"。郑注继任凤翔节度使,上报紫云出现,并献上白雉。在京师,八月,"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樱桃之上,上亲采而尝之,百官称贺"。因此,李训托词甘露,与此前的祥瑞承接,既迎合了文宗和宦官、朝官们的心理,又同文宗和自己的太平理想一致,便于开展行动。甘露之变过后,文宗对杜说:"李训、郑注皆因瑞以售其乱,乃知瑞物非国之庆。卿前在凤翔,不奏白兔,真先觉也。"(《资治通鉴》卷246)文宗从依靠李训、郑注翦除宦官,到公开批判他们利用祥瑞,看样子不是为了推卸责任,而是表明文宗虽参与了同他们的密谋活动,但他们具体怎样行动,文宗未必任何细节都知道。在宦官众目睽睽之下,文宗同他们的接触不会过于频繁,说话不会面面俱到、处处明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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