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  秦叔宝力斩鳌鱼  单雄信哭别娇妻

诗曰:

  请将求兵少善谋,五王枉是惜春秋。
  不知早作归唐计,荫子封妻位列侯。

  当下王世充只道军师又去请借兵马,心中满望他回来,便分付摆酒,同众王子与太子接风。次日,五王升帐,请太子坐在上面。众王子道:“今日请太子开兵,不知可否?”那太子不懂。却说王九龙私下对王九虎打番话,说道:“我闻恩人秦叔宝今在唐营为将,秦王十分重用。今驸马骁勇厉害,恩人岂是对手?若出兵不是当耍的,必须如此如此方好。”二人无意向着太子,那太子只得呆看。这众王子又说道:“我等今日欲请太子开兵,不知可否?”那王九龙走过来对驸马说,只听咕噜吐噜说了几句,太子点头说道:“国哒,国哒。”众王不懂。王九龙道:“他说待我就去。”众王闻言大喜,送太子出兵。

  那鳌鱼太子要逞威风,提了金瓜锤,上了白龙驹,来至阵前,大喊大叫道:“达马姑达马姑!”王九龙、王九虎随定驸马,双骑并驾,大叫道:“呔!唐营兵卒,快叫能事将官出来会战!”小军飞报进营:“启千岁爷,外边有一倭将讨战。”李靖便问:“何人前去会他?”程咬金道:“倭将是难得见的,待我去看看儿。”便闪出来说道:“小将程咬金愿往。”李靖道:“小心在意。”应道:“得令!”咬金披挂上马,到了营门,来到阵前把那倭将一看,说道:“嗄!原来是这样一个,倒像东岳庙中的道人。手里拿的金瓜锤,看来倒有五十斤重。”便叫一声:“呔!倭狗通个名来!”这鳌鱼太子全然不懂。王九龙道:“他问你名字。”鳌鱼道:“尾必尾必。”咬金不懂,说道:“不知他说些什么,待我且骂他一顿,看他如何?呔!自古道:‘倭子的须,蛮婆的皮’,你是开眼乌龟,不值半个铜钱,我入你的倭娘!”鳌鱼不懂。王九龙道:“永里落花打呀却马落。”鳌鱼大怒,骂道:“呀介杀杀瓜!”咬金道:“钻你倭狗人的,说不得的,照爷爷的斧罢!”举斧就砍。太子那金瓜锤一架。咬金说道:“好厉害,把我的虎口也震开了!”回马就走。幸喜走得快,不然性命难保。

  程咬金径回营中,只叫:“好厉害!”便将交战之事诉说一番。外边又报进营说:“倭将又来讨战。”李靖又问众将:“谁人敢去出战?”秦叔宝应声愿往。李靖道:“须要小心。”应道:“得令!”叔宝提枪上马,来到阵前,果见一员倭将,两名通事甚是面善。那鳌鱼太子问道:“古木牙打苏?”叔宝不懂他的番语,便问两个通事:“他说些什么话?”王九龙道:“他问你叫什么名字。将军,我与你有些面善!”叔宝道:“我乃山东秦琼。”王九龙道:“原来将军就是秦恩公!秦恩公,此人力大无穷,必须骗他回头,方好挑他。”叔宝大喜。那鳌鱼也问通事说道:“米多而牙人里?”他问的是:“那将官说些什么?”王九龙道:“他说杀杀哩杀杀哩哈哈牙却打是像。”说那将官说道:“琉球国王死了,快些回去。”那琉球太子却是大孝子,听见说国王死了,把头一侧,叔宝就当胸一枪,翻身跌下马来。王九龙下马斩了首级,兄弟二人同叔宝回营。叔宝问道:“虽与二位面善,不知曾在何处会过?”九龙道:“恩公,你难道忘怀了么?昔日在山东,我兄弟二人问成死罪在狱,多亏恩公相救,如今在琉球做个通事。小人叫王九龙,兄弟叫王九虎便是。”叔羞道:“嗄,原来是二位,这也难得。”便-同进营见了秦王,也封了将官。

  李靖又下令秦叔宝:“可将空头官诰,前往红桃山,看锦囊上行事,不得有违!”叔宝领令,上马提枪而去。李靖又令程咬金:“你去离红桃山二十里路,在凉亭内见一个麻面无须的,身背包裹腰刀之人,先斩了首级,回来缴令。”“得令。”程咬金领令去了。

  再说洛阳军士飞报进营,叫声:“众位王爷,不好了!那琉球通事官帮了唐将,把鳌鱼太子杀了,首级号令在营外。”五位王子闻报,叫一声:“罢了!”高谈圣、窦建德、孟海公、朱灿四位王子即欲各回本国。王世充道:“若列位王兄一去,孤家休矣!”正在慌张,单雄信上前说道:“众位王爷且慢,臣还有一处人马在红桃山,兄弟三人叫侯君达、薛万彻、薛万春。得此三处来助,也还不怕。待臣修书一封,叫单安小心前去便了。”五王大喜。单雄信即忙修书,交付单安。单安领命,前往红桃山而来,正打从凉亭边经过,即见了程咬金。那程咬金前在三贤府里,单安时常服侍,两边都是认得的,咬金不忍就杀,对他说了。单安明知不对,便自刎了。咬金砍了首级,便去缴令。

  再说秦叔宝,奉命前往红桃山。打开锦囊一看,却原来要他招安三位英雄,故差他在红桃山住下。

  再讲单雄信正在营中,忽报唐营将单安首级号令营门。雄信闻言大怒,回头一看,只见五王手下众将都已杀尽,独力难支,遂叫一声:“罢了!”只得来见王世充道:“臣回洛阳去干一件事就来。”世充道:“孤身边无人,驸马速去速来。”雄信别了王世充,心中一想:“我闻当初南阳伍云召有一子,托孤朱灿,今已长成,将门之子,武艺必然高强。待我见朱灿,要他提调前来,或者能胜唐营众将,也未可知。”忙来相见朱灿。朱灿道:“驸马前来,有何话讲?”雄信道:“大王在上,末将有言相告。闻得大王有位继子伍登,勇力出众,今在南阳,欲请大王提调前来,与唐将交战,决能取胜。未知大王尊意如何?”朱灿道:“驸马有所不知,那伍公子年纪尚小,今年才得十三岁。承伍云召所托,抚养是有的,但当初伍云召宇文成都打破南阳,将公子托付之时,才及周岁。不料云召投了河北李子通,做了元帅。后来年荒米贵,我公子到河北寻见恩公,公子年已七岁。扬州开科,云召把公子原托孤家照管,不料被左雄所害,伍氏一脉只存公子。我相同李密反出江都,为南阳王。今孤承蒙相召,故此兴兵前来,不料兵败将亡,孤当不日回国,谅这小子焉能取胜于唐?驸马此话休提。”雄信叹口气道:“罢了!”只得别了朱灿,竟到洛阳。

  走入府中,早有彩女报与公主娘娘:“启娘娘,驸马爷回来了。”那公主纳闷在房,闻说驸马回来,即起身迎接。见礼坐下,即分付摆酒,驸马与公主对酌。公主忙问道:“驸马,妾闻兵临城下,日逐交锋,今日想是唐兵退去了,故此回来见妾。”雄信叫声:“公主,你说哪里话来?你不知唐童的厉害哩!他帐下兵强马壮,将士勇猛,一个个能征惯战,尽是英雄,却把我们借来的几国将士都杀得干干净净,只留得五位王子。就是那马赛飞神刀、盖世雄飞钹,尽皆化为乌有。前日往红桃山借兵,单安又被他们杀了。眼见大势已去,将来必致玉石俱焚,为此回来与公主吃杯离别酒。公主啊,我今日与你吃酒,明日只怕就不能见面了,若要相逢,除非来世。”说罢,不觉流下泪来。公主道:“啊呀!万里江山,全仗驸马,况我哥哥出兵城外,他身伴无人,你快些去罢!驸马啊,你岂不知江山事大,夫妻事小,我妾身虽为女流,岂可不晓你的心事?但恐破城之后,有污于我,你却放心不下。驸马请自宽心,你好好保我哥哥,退得唐兵,万分之幸;倘有不测,妾愿死节,以报驸马,决不受辱偷生耳!”雄信道:“好!说得爽快,公主你果有此心,我便放心。”公主含泪道:“果是妾之真心也。”雄信道:“公主,你实有此意么?”公主大哭道:“驸马,妾身实有此意!”雄信哈哈大笑道:“妙啊,这才是我单通的妻子。如今说不得了。”便往身边拔出佩剑一柄,付与公主道:“俺将宝剑赠你,城若一破,单通就在阴司等你。”青英接剑道:“晓得。虽然如此,驸马此去,意欲如何?”雄信道:“我受你哥哥大恩,未曾报答,我今此去,情愿独踹唐营,即死在战场之中,也得瞑目。死后做鬼,也必杀唐童,以雪仇恨也!”那雄信一时说得性起,不觉怒发冲冠,叫道:“公主,好生在此候我音信,若有三长两短,不可忘了方才此言。我去杀唐童也!”往外就跑。公主含泪扯住道:“驸马,妾身与你说话不上两个时辰,怎么就去?亏你与我做了夫妻一场,竟置我于度外,再住住去。”雄信喊道:“公主,不要扯俺!”把公主一拂,公主跌倒在地,雄信也不回头,竟自去了。可怜公主晕倒地下,众宫女连忙叫醒,那公主手执丈夫所赠的宝剑,放声大哭,众宫女相劝不表。

  再说那唐营,李靖来见秦王道:“贫道今日交还了兵符印信,要往北海去了。”茂公道:“五王未擒,雄信不拿,为何要去?”李靖道:“如今不难,叔宝在红桃山,自会招安侯君达的人马。至于五王,我自有锦囊留下,亦易擒的。雄信一人,何足俱哉?”秦王摆酒送行,众将齐在,李靖独把尉迟恭一看,知他到长安有一番大难,取出一丸丹药递付与尉迟恭道:“你归长安,十二月初一日可服之。”程咬金见了,说道:“他有两个老婆,恐他不能服侍,故此送他些春药么?”也便忙叫道:“军师,既有丹药,我也要讨一粒。”李靖笑一笑道:“也送你一丸。”咬金道:“几时吃的?”李靖道:“也是十二月初一日吃。”说罢,起身去了。此话慢表。

  如今再说单雄信别了公主,一马出城,来到营中下马。也不与王世充说明,即顶盔擐甲,提槊上马出了营门,叫声:“老天,今日俺恩仇报明之日也!”化落落一马直至唐营,大声喝道:“呔!唐营将士,罗子来踹营了!”把槊一摆,踹进营来。正叫做那:一个拚命,万夫难当。守营军士见他来得凶猛,把人马开列两边。雄信便叫道:“避我者生,挡我者死!”竟往东营杀来。人到处纷纷落马,马到处个个身亡。雄信又大喊道:“罗子今日不要性命了!”把金项枣阳槊没命的打来,就像害疯颠病一般。小军飞报进来:“启上千岁爷,不好了!单雄信踹进营来。”徐茂公即差尉迟恭去拿。秦王道:“这是孤家心爱之人,待他出出气儿,自然归顺,不可阻挡。”又报:“单雄信杀到西营来了!”程咬金道:“主公既要单雄信投降,何苦把自家人马晦气?待臣去擒了他来,怕他不降!”秦王依允。咬金即一马出来,正遇着单雄信杀来。咬金道:“呔!单二狗才,怎敢放肆来此踹营?程爷爷来了!”雄信怒喝道:“呔!程咬金这狗头,罗子今日要变脸了!”就一槊打来。程咬金道:“呔!单二狗才,你要杀秦王,跟你程爷爷来。”就把眼珠一睃,回马就走。雄信赶来,咬金领他先往东营杀来,说:“啊唷,不好了!单二这狗才砍头的杀来了!”又往西营杀来,又往南营杀来,又往北营杀来。这是咬金弄鬼,故意慌慌张张败走,叫声:“不好了!杀来了!杀来了!”看看杀到中营,咬金一想,道:“这事不对啊,如今若再领他杀进去,这牛鼻子道人岂不疑心?况且里面是去不得的。呔!单二狗头,此是中营,主公众将多在里边,只怕杀不进去了。”咬金回马,竟往别处去了。

  那雄信听见秦王众将都在里边,倒顿了一顿。可怜这单雄信杀得骨断筋酥,那匹马也跑不动了,遂大叫一声道:“罢了!如今事已到此,也说不得了。”只得把金顶枣阳槊一摆,将马一纵,杀进中营。看官,你道单雄信有多大本领,这样一座大大的唐营,如何东西南北团团杀得转来?有个缘故。他只因势穷力竭,明知独力难成,不能挽回天意,故此别了公主来踹唐营,这叫做“一人拚命,万夫莫敌”。及至杀了进来,都是结交的朋友,又是秦王一心爱他,无有军令,又有个程咬金呆子故意领他团团杀转。那雄信杀到中营,把槊乱打,大叫道:“唐童,俺单雄信来取你首级也!”秦王闻言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徐茂公忙奏道:“主公虽然爱他,他却越扶越醉,万一杀将进来,难以招架。依臣愚见,还须拿住了他,待他降不降再作理论。”秦王依允。

  徐茂公往下一看,那些众将多是贾柳店结拜的朋友,谅来不肯伤情,独有罗成与他面和心不和,遂叫:“罗成。”应道:“有。”“你与我去擒这单雄信!”罗成道:“得令!”秦王道:“罗王兄,那单雄信是孤家心爱之人,切不可伤他性命。”罗成答应,即上马提枪出营。正遇着雄信奋勇打人,便叫一声:“单二哥,不必逞凶,俺罗成来也!”雄信大怒道:“你这忘恩负义的小贼种,你说不投唐,今番却来挡俺,老子与你拚命罢!”即一槊打来。罗成道:“我不与你赌骂,拿你去见主公。”说罢,把枪掀开了枣阳槊,一把拿过来,往地下一掷,叫一声:“绑了!”

  众军士将单雄信绑缚,推至秦王面前。罗成上前道:“臣奉令生擒雄信,在此缴令。”雄信也不跪,便大骂道:“唐童,我生不能啖汝之肉,死当吸汝之魂?”骂不绝口。秦王满面赔笑,亲解其缚。雄信手松,只见秦王佩剑在身,就拔剑在手,照秦王砍来。两边将士急救,被他砍倒二十余人。秦王躲入后帐。茂公急令:“用绊马索绊倒了,照前绑下!”秦王出帐,分付不可罗唣,亲自上前道:“单王兄,气也出得你够的了。前日楂树岗子事,实系无心。你在御果园追我一番,亦可消却前仇。孤家今已情愿下你一个全礼,劝你降了罢!”秦王即跪将下去。雄信道:“唐童,你若要俺降顺,除非西方日出!”秦王再三哀求,怎当雄信心如铁石,只是不睬。秦王无奈,只得立起来问徐茂公。徐茂公道:“苦劝不从,只得斩首。”秦王依允,把雄信绑出营门,就差罗成监斩。茂公又奏道:“臣等与他结义一番,可容臣等活祭,以全朋友之情。”秦王允奏。茂公便同程咬金等众人设下香烛纸帛,茂公满斟一杯送过来道:“单二哥,桀犬吠尧,各为其主。可念当初朋友之情,满饮此杯,愿二哥早升仙界!”雄信酒到面前,把酒呼来照茂公面上一喷,瞪着眼骂道:“你这牛鼻子道人,老子好好一座江山,被你弄得七颠八倒,今日还要说朋友之情,你娘的交情!谁要你酒吃!”茂公道:“二哥虽不吃,我是尽我的礼。”然后张公瑾、史大奈、南延平,一个个把酒敬过来,雄信只是不肯饮。咬金道:“你们走开,让我来奉敬一杯,他必定领我的。”众人道:“多是朋友,难道与你什么交厚,今偏受你的?”咬金道:“你看我偏要他吃一杯。”走来叫一声:“单二哥,朋友满天下,知心有几人?须要晓得我的性格,像我程咬金,肯降就降,单二哥不降就砍,倒也爽快。就是日后老程死了,阴司里会见你单二哥,也说是你宁死不降的好汉,比他们这些贪生怕死的远胜十倍。小弟奉敬一杯,看我平昔为人老实,肯吃就吃,不肯吃就罢,再不可勉强。”正是:

  血性男儿天下有,谁知雄信十分强。

  毕竟不知这单雄信死活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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