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

话说香菱见众人正在说笑,他便迎上去,笑道:“你们看这首。若使得,我便还学;若还不好,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。”说着,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,只见写道是:

“精华欲掩料应难,影自娟娟魄自寒。

一片砧敲千里白,半轮鸡唱五更残。

绿簑江上秋闻笛,红袖楼头夜倚栏。

博得嫦娥应借问,何缘不使永团圆。”

众人看了,笑道:“这首不但好,而且新巧有意趣。可知俗语说:‘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’社里一定请你了。”香菱听了,心下不信,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,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。

正说之间,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,都笑道:“来了好些姑娘『奶』『奶』们,我们都不认得。『奶』『奶』姑娘们快认亲去。”李纨笑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?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。”那婆子丫头都笑道:“『奶』『奶』的两位妹子都来了。还有一位姑娘,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。还有一位爷,说是薛大爷的兄弟。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。『奶』『奶』和姑娘们先上去罢。”说着,一迳去了。宝钗笑道:“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?”李纨也笑道:“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?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。这可是奇事。”大家纳闷,来至王夫人上房,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。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,来投邢夫人的;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,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。走至半路泊船时,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——大名李纹,次名李绮——也上京,大家叙起来,又是亲戚,因此三家一路同行;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,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,正欲进京发嫁,闻得王仁进京,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:所以今日会齐了,来访投各人亲戚。于是大家见礼叙过。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。贾母因笑道:“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,结了又结,原来应到今日。”一面叙些家常,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,一面命留酒饭。凤姐自不必说,忙上加忙。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。黛玉见了,先是欢喜,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,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,不免又去垂泪。宝玉深知其情,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。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,向袭人、麝月、晴雯等笑道:“你们还不快看人去。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,他这叔伯兄弟,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,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是的。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『色』的人物,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,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,我竟形容不出了。老天,老天,你有多少精华灵秀,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!可知我井底之蛙,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,谁知不必远寻,就是本地风光,一个赛似一个。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。除了这几个,难道还有几个不成?”一面自笑自叹。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,便不肯去瞧。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,笑向袭人道:“你快瞧瞧去。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,宝姑娘一个妹妹,大『奶』『奶』两个妹妹,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,因说道:“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正是呢,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,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。——但只一件,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?”探春道:“我才都问了问他们,虽是他们自谦,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。便是不会,也没难处。你看香菱就知道了。”袭人笑道:“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,三姑娘看着怎么样?”探春道:“果然的话。据我看,连他姐姐并这些人,总不及他。”袭人听了,又是诧异,又笑道;“这也奇了。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!我倒要瞧瞧去。”探春道:“老太太一见了,喜欢的无可不可,已经『逼』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,老太太要养活,才刚已经定了。”宝玉喜的忙问:“这果然的?”探春道:“我几时说过谎!”又笑道:“有了这个好孙女儿,就忘了你这孙子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倒不妨,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。明儿十六,咱们可该起社了。”探春道:“林丫头刚起来了,二姐姐又病了,终是七上八下的。”宝玉道:“二姐姐又不大作诗,没有他又何妨。”探春道:“越『性』等几天,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,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。这会子,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;况且湘云没来,颦儿才好了,人人不合式。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,这几个新的也熟了,颦儿也大好了,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,香菱诗也长进了: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。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,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,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;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,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,也在园子里住下,岂不多添几个人,越发有趣了。”宝玉听了,喜的眉开眼笑,忙说道:“倒是你明白,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,空喜欢一会子,却想不到这上头来。”说着,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。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,贾母欢喜非常,连园中也不命住,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。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。贾母便和邢夫人说:“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,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。”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,这一上京,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,帮盘缠,听如此说岂不愿意。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。凤姐筹算得园中姊妹多,『性』情不一,且又不便另设一处,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,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,纵然邢夫人知道了,与自己无干。从此后,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,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,凤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。凤姐冷眼敁敠岫烟的心『性』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,却是个温厚可疼的人;因此,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,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,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。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,且年轻守节,令人敬伏,今见他寡婶来了,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。那李婶虽十分不肯,无奈贾母执意不从,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。当下安『插』既定。谁知保龄侯史鼐,又迁委了外省大员,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。贾母因舍不得湘云,便留下他了,接到家中。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,史湘云执意不肯,只要和宝钗一处住,因此也就罢了。此时大观园中,比先更热闹了多少。李纨为首,馀者迎春、探春、惜春、宝钗、黛玉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、宝琴、岫烟,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,一共十三个人。叙起年庚,除李纨年纪最长,这十二个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,或有这三个同年,或有那五个共岁,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,那两个同刻同时,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。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,不过是“姊”“妹”“弟”“兄”四个字随便『乱』叫。

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,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,可巧来了个史湘云。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,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,越发高了兴,没昼夜高谈阔论起来。宝钗因笑道:“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。一个女孩儿家,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,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,说不守本分的。一个香菱没闹清,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,满嘴里说的是什么: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,韦苏州之淡雅,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,李义山之隐僻。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,提那些死人做什么!”湘云听了,忙笑问道:“是那两个?好姐姐,你告诉我。”宝钗笑道:“呆香菱之心苦,疯湘云之话多。”二人听了,都大笑起来。正说着,只见宝琴来了,披着一领斗篷,金翠辉煌,不知何物。宝钗忙问:“这是那里的?”宝琴笑道:“因下雪珠儿,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。”香菱上来瞧道:“怪道这么好看,原来是孔雀『毛』织的。”湘云道:“那里是孔雀『毛』,就是野鸭子头上的『毛』做的。可见老太太疼你了。这样疼宝玉,也没给他穿。”宝钗道:“真俗语说,各人有缘法。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,既来了,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。”湘云道:“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,就在园里来,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。到了太太屋里,若太太在屋里,只管和太太说笑,多坐一会无妨;若太太不在屋里,你别进去,那屋里人多心坏,都是要害咱们的。”说的宝钗、宝琴、香菱、莺儿等都笑了。宝钗笑道:“说你没心,却又有心;虽然有心,到底嘴太直了。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。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,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。”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,笑道:“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。别人穿了,实在不配。”正说着,只见琥珀走来,笑道:“老太太说了,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,他还小呢。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。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,别多心。”宝钗忙起身答应了,又推宝琴笑道:“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!你倒去罢,仔细我们委屈着你。我就不信,我那些儿不如你。”说话之间,宝玉黛玉都进来了。宝钗犹是嘲笑。湘云因笑道:“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,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。”琥珀笑道:“真心恼的,再没别人,就只是他。”口里说,手指着宝玉。宝钗湘云都笑道:“他倒不是这样人。”琥珀又笑道:“不是他,就是他。”说着,又指着黛玉。湘云便不则声。宝钗忙笑道:“更不是了。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,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,那里还恼。你信云儿混说。他的那嘴,有什么实据。”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『性』儿,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,正恐贾母疼宝琴,他心中不自在;今见湘云如此说了,宝钗又如此答,再审度黛玉声『色』亦不似往时,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,心中闷闷不解。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,如今看来,竟更比他人好十倍。一时,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“妹妹”,并不提名道姓,直是亲姊妹一般。那宝琴年轻心热,且本『性』聪敏,自幼读书识字,今在贾府住了两日,大概人物已知;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,且又和姐姐皆和契,故也不肯待慢;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,便更与他亲敬异常。宝玉看着,只是暗暗的纳罕。一时,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,湘云往贾母处来,林黛玉回房歇着。宝玉便找了黛玉来,笑道:“我虽看了‘西厢记’,也曾有明白的,几回说了取笑,你还曾恼过;这如今想来,竟有一句不解,我念出来,你讲讲我听。”黛玉听了,便知有文章,因笑道:“你念出我听听。”宝玉笑道:“那‘闹简’上有一句说得最好:‘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?’这句最妙。‘孟光接了梁鸿案’这五个字,不过是现成的典,难为他这‘是几时’三个虚字问的有趣。——是几时接了?你说说我听听。”黛玉听了,禁不住也笑起来,因笑道:“这原问的好。他也问的好,你也问的好。”宝玉道:“先时你只疑我,如今你也没的说了。我反落了单。”黛玉笑道:“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。我素日只当他藏『奸』。”因把说错了酒令起,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,细细告诉了宝玉,宝玉方知缘故。因笑道:“我说呢,正纳闷‘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’,原来是从‘小孩儿家口没遮拦’上就接了案了。”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,想起自己没有姊妹,不免又哭了。宝玉忙劝道:“你又自寻烦恼了。你瞧瞧,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,你还不保养。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,哭一会子,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。”黛玉拭泪道:“近来我只觉心酸,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。心里只管酸痛,眼泪却不多。”宝玉道:“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。岂有眼泪会少的。”

正说着,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,又说:“大『奶』『奶』才打发人来说,下了雪,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。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。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,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,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,头上罩了雪帽。二人一齐踏雪行来。只见众姊妹已都在那边,都是一『色』大红猩猩毡与羽『毛』缎的斗篷,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,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,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,并无避雪之衣。一时,史湘云来了,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『毛』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,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,又围着大貂鼠风领。黛玉先笑道:“你们瞧瞧,孙行者来了。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,故意装出个小『骚』达子来。”湘云笑道:“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脱了褂子。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『色』三镶领袖秋香『色』盘金五彩绣龙窄褃小袖掩襟银鼠短袄,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,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『色』宫绦,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,越显得蜂腰猿背,鹤势螂形。众人都笑道:“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,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。”湘云笑道:“快商议作诗,我听听是谁的东家。”李纨道:“我的主意,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,再等正日又太远,可巧又下雪,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,又给他们接风,又可以作诗。你们意思怎么样?”宝玉先道:“这话很是。只是今日晚了。若到明儿,晴了又无趣。”众人看道:“这雪未必晴。纵晴了,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。”李纨道:“我这里虽好,又不如芦雪庵好。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,咱们大家拥炉作诗。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,况且咱们小顽意儿,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。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,送到我这里来。”指着香菱、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岫烟,“五个不算外,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,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,你们四分子送了来,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。”宝钗等一齐应诺。因又拟题限韵。李纨笑道:“我心里自己定了,等到了明日,临期横竖知道。”说毕,大家又闲话了一回,方往贾母处来。本日无话。到了次日一早,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,一夜没好生得睡,天亮了就爬起来。掀开帐子一看,虽门窗尚掩,只见窗上光辉夺目,心内早踌躇起来,埋怨定是晴了,日光已出。一面忙起来,揭起窗屉,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,原来不是日光,竟是一夜大雪,下的将有一尺多厚,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。宝玉此时欢喜非常,忙唤起人来,盥漱已毕。只穿一件茄『色』哆罗呢狐皮袄子,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,束了腰,披上玉针蓑,戴了金藤笠,登上沙棠屐,忙忙的往芦雪庵来。出了院门,四顾一望,并无二『色』,远远的是青松翠竹,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。于是走至山坡之下,顺着山脚,刚转过去,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。回头一看,却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,如胭脂一般,映着雪『色』,分外显得精神,好不有趣。宝玉便立住,细细的赏顽一回方走。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,原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。宝玉来至芦雪庵,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迳。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,一带几间茅檐土壁,槿篱竹牖,推窗便可垂钓,四面皆是芦苇掩覆。一条去迳,逶迤穿芦度苇过去,就是藕香榭的竹桥了。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,都笑道:“我们才说,正少一个渔翁,如今都全了。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,你也太『性』急了。”宝玉听了,只得回来。刚至沁芳亭,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,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,戴着观音兜,扶着个小丫头,后面一个『妇』人打着青绸油伞。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,遂立在亭边,等他来到,二人一同出园前去。宝琴正在里间屋里梳洗更衣。一时,众姊妹来齐。宝玉只嚷饿了,连连催饭。好容易等摆上来,头一样菜便是牛『乳』蒸羊羔。贾母便说:“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『药』,没见天日的东西,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。今儿另外有新鹿肉,你们等着吃罢。”众人答应了。宝玉却等不得,只拿茶泡了一碗饭,就着野鸡瓜齑,忙忙的咽完了。贾母道:“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,连饭也不顾吃了。”便叫“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”,凤姐儿忙说还有呢,方才罢了。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:“有新鹿肉,不如咱们要一块,自己拿了园里弄着,又顽又吃。”宝玉听了,巴不得一声儿,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,命婆子送入园去。一时,大家散后,进园齐往芦雪庵来,听李纨出题限韵,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。黛玉道:“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,若到一处,生出多少故事来。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,因问李纨道:“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,那样干净清秀,又不少吃的,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,说的有来有去的。我只不信,肉也生吃得的。”众人听了,都笑道:“了不得,快拿了他两个来!”黛玉笑道:“这可是云丫头闹的,我的卦再不错。”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,说道:“你们两个要吃生的,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。那怕吃一只生鹿,撑病了不与我相干。这么大雪怪冷的,替我作祸呢。”宝玉忙笑道:“没有的事,我们烧着吃呢。”李纨道:“这还罢了。”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、铁叉、铁丝蒙来。李纨道:“仔细割了手,不许哭。”说着,同探春进去了。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覆不能来,为发放年例正忙。湘云见了平儿,那里肯放。平儿也是个好顽的,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,见如此有趣,乐得顽笑;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,三个人围着火,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。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,不以为异,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。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。探春笑道:“你闻闻,香气这里都闻见了,我也吃去。”说着,也找了他们来。李纨也随来,说:“客已齐了,你们还吃不够?”湘云一面吃,一面说道:“我吃这个方爱吃酒,吃了酒才有诗。若不是这鹿肉,今儿断不能作诗。”说着,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,站在那里笑。湘云笑道:“傻子,你来尝尝。”宝琴笑说:“怪脏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尝尝去,好吃的。你林姐姐弱,吃了不消化,不然他也爱吃。”宝琴听了,便过去吃了一块,果觉好吃,便也吃起来。一时,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。平儿说:“史大姑娘拉着我呢,你先去罢。”小丫头去了。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,笑道:“吃这样好东西,也不告诉我!”说着,也凑着一处吃起来。黛玉笑道:“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!罢了,罢了,今日芦雪庵遭劫,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。我为芦雪庵一大哭。”湘云冷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!‘是真名士自风流’,你们都是假清高,最可厌的。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,回来却是锦心绣口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,把那肉掏了出来,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,以完此劫。”说着,吃毕,洗漱了一回。平儿带镯子时,却少了一个,左右前后『乱』找了一番,踪迹全无,众人都诧异。凤姐笑道:“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。你们只管作诗去,我们也不用找,只管前头去;不出三日,包管就有了。”说着,又问:“你们今儿作什么诗?老太太说了,离年又近了,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。”众人听了,都笑道;“可是倒忘了,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,预备正月里顽。”说着,一齐来至地炕屋里,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,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。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,只见题目是“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,限二萧韵”,后面尚未列次序。李纨道:“我不大会作诗,我只起三句罢,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。”宝钗道:“到底分个次序。”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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