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 - 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

赛观音心爱容儿,兼惜性命,口唤亲哥,情愿叠被铺床,只求搭救。容儿一口许允,含着嫩舌,吮咂一个不亦乐乎。看官且道:“青天白日,两人绑在树上,竟像关着房门,下着帷幔,半夜三更,在牙床之上,锦被之中,亲嘴咂舌,调弄风情,岂非千古奇文。”正是:

但余三寸气,便有一腔情。只解寻欢乐,谁能计死生。

老夫贪少艾,病骨恋红裙。试比观音女,痴愚胜几分?

两人正在调情,只听一片喊杀之声,马嘶人骤,直奔过岗子来。赛观音急睁眼看时,见吴天满头鲜血,玉观音金冠失落,散发披肩,伏在鞍上,亡命逃跑。随后两个女子,各舞双刀,泼风似的赶过岗来,正是碧莲、翠莲。赛观音吓得满面涕泪,浑身抖战。碧莲姊妹赶下山岗,见吴天等跑远,正待收马,瞥见树上两人,高声喝骂:“好没廉耻的贱人,吃咱一刀!”骤马赶来。容儿大叫:“我不是强盗,是文爷的人。”翠莲喝道:“既是文爷的人,怎与这泼贱捆在一处?”碧莲道:“与这贱人绑在一处,定是他一党,被文爷拿住的了。

妹子问他则甚,一齐砍了,省得这模样怪刺刺的难看!”容儿着急,极声喊叫道:“我是文爷家人,不是他一党。”翠莲一刀割断带子,说道:“单杀掉这泼贱人;这人真不像是强盗。”于是一手揪住赛观音头发,掣刀便砍。容儿发抖,爬在赛观音脚上,连连磕头,只叫:“娘娘饶命!翠莲喝道:“你果是文爷家人,岂肯反替这泼贱讨饶?”

容儿哭喊:“我实是文爷家人,这女人是文爷赏我做妻子;奚囊哥和我顽,捆在一块的。”正在哭求,恰值奚囊飞骑前来。急叫:“奚哥快来救命,这娘娘要杀哩。”奚囊大喊:“这是我兄弟,不要动手!”

碧莲姊妹着忙,想要周旋。奚囊下马,拉起容儿道:“好兄弟,你也快活够了,该吃这一吓!”看着赛观音道:“这女强盗,料爷也不留他,不如杀了罢。”翠莲道:“这位爷说是文爷赏他做妻子的。”奚囊大笑,把手在容儿鼻梁上直捋至嘴边,说道:“可不害羞!爷许你什么,好扯谎的猴子!我说你小鬼头儿真个春心动也!”说罢,掣刀便砍。容儿扳住奚囊臂膊,哀告道:“好哥哥,看兄弟面上,饶了他!等兄弟求一求爷,爷不肯,凭你杀罢了!”碧莲姊妹方知是假,腾身上马,如飞的去了。

奚囊把赛观音反缚两手,喝道:“饶你一刀,快起来,跟着汉子走罢。好涎脸的孩子,看你戴甚鬼脸去求爷!”恰好骡夫拉着骡子,掂过大道,奚囊上马喝声:“都随我来!”容儿死力推扶赛观音上马,自己复爬上原骡,跟着奚囊赶过两层岗子,遇着喽来接,同进庄门。正值素臣坐在堂东,看奚奇勘问众盗口供。原来素臣听闻喊杀之声,奔至庄前,恰值奚奇等全伙杀出,与卫高功等死战。远远望见素臣模样,个个喜得涕泪俱出,都道:“核桃之灵,验矣!”喜极心开,勇力顿长,连头目喽,都精神百倍,个个像发威之虎,猛不可当。素臣神勇,从外夹功,真如砍瓜切菜,杀得尸横遍地,血流成溪。卫高功、褚积、胡群,俱被素臣杀死。奚奇等射杀相空,生擒褚宗、色空。吴天、玉观音绕溪而逃,马成龙兄弟在前截杀,碧莲姊妹在后夹攻,吴天拼命死斗,与玉观音冲出围去。又被碧莲飞剑,将吴天头皮削去一块,翠莲飞剑,将玉观音一顶雉尾紫金冠,连头发剁去半截,直追出第二重岗子外去。马成龙弟兄便同奚奇等,围着素臣,环拜于地道:“恩爷若迟了半日,山庄便成齑粉矣!恩爷面色变紫,近看反不甚清,远远望见那身量勇力,便知必是恩爷,五行有救了!”素臣吩咐奚奇:“且先料理正事。”叫奚囊去唤容儿,拉把交椅,坐在堂东。奚奇不敢就坐,站在虎位前勘问。当勘得蟠龙寨中,共是两员主将:吴天、卫高功;八员头领:色空、相空、玉观音、赛观音、胡群、胡党、褚积、褚宗;二十员头目,二百名喽。卫高功系靳仁心腹,伪扎除授左府都督佥书;胡群、胡党、褚积、褚宗,俱系靳仁门下闲汉,伪扎除授游击将军职衔;吴天扎授推诚翊运峨嵋真人;玉观音授峨嵋左母元君;赛观音授峨嵋右母元君;色空、相空尚无封号。除原存看寨头领胡党并头目二名,喽十二名外,实在逃脱者,止有吴天、玉观音及喽十八名,其余非死即降。奚奇勘明贼数,正待发放,素臣忙唤至东边,密嘱道:“吴天此败,锐气大丧,余孽无几,必不能乘我不备,袭我不虞。但斩草者除根,纵虎者贻患。当及其喘息未定,遣将袭之,粮草军实,营棚火器,皆我有矣!彼即幸而脱去,巢穴已空,整顿不易;若不急剿,则救兵一至,仍一敌国矣!”奚奇恍然大悟,即刻传令,派马成龙、马成虎、元彪、宦应龙,领十名头目,一百名喽,饱餐一顿,衔枚摘铃,限三更时分,杀入蟠龙寨中,剿灭余寇,扫荡贼营,回来缴令。马成龙等,得令自去。奚囊已带容儿等进来,赛观音跪在地下,磕头如捣。容儿碍着人多,开口不得。转是奚囊代禀道:“容儿要求爷开恩,饶这女强盗一死,赏给他做妻子哩!”素臣笑道:“你小小年纪怕没有妻子,怎要这强盗婆起来?这样人,怎留在身边长久过得日子?往后懊悔嫌迟了!”容儿连连磕头。素臣大笑:“好痴小厮!少磕些头。那响声多分擦破了皮了!”因叫赛观音抬起头来,仔细一看。但见:

愁痕满眉,泪痕满眼;雨打鲜花,风欺乳燕;

三分杀气,七分慈善;七分正气,三分媚软。

素臣暗忖:还是中人之资,兼有贵相,与容儿正是一对;亦且尽有用处。喝令容儿解缚,带过一边。容儿急解其缚,同着叩谢起来。碧莲、翠莲忙搀扶进内,向他陪话去了。奚奇吩咐,将色空、褚宗二人,绑出斩首;其余头目喽,愿降者收入队伍,不愿者释放回家。左右头目将二人绑起,飕的一声,掣出腰刀。素臣忽然触起念头,喝道:“把色空杀了;且留下褚宗,带到后边,我要问话。”

头目疾忙收刀,把褚宗放绑,带至听涛楼下。素臣令头目回避,问褚宗道;“我问你一事,若说得明白,饶你一死!你在靳仁门下,知道前年九月中,连兵部墙门内张皮匠家,有两个女子,……”褚宗不待素臣说完,忙答道:“小的知道这两个女子,只求爷爷开恩。”

素臣道:“这两个女子,被靳仁抢去,一个投河,一个现在何处?若有半句虚言,终须吃这一刀!”说罢,掣出宝刀,?目而视。褚宗战兢兢的道:“小的实说,小的不敢扯一个字的谎,这个女子,叫做刘璇姑,是张皮匠……”素臣喝道:“不必说这闲话,你只讲他现在何处,死活存亡便了。”褚宗便道:“不曾死,现在东宫爷处。”

素臣一闻此言,心头放下一块大石,定心细问道:“你且把刘璇姑被抢后情节,慢慢的备细说来。”褚宗定心细述道:“这是府中一个军师单大哥单谋的计策,叫人去连府后门柴仓上放火,趁着闹,用假票假差,把璇姑和他一个嫂子,骗抢下船。他嫂子先跳了河,这璇姑便跳不成,藏在东庄,誓死不从。公子几番要苦毒他,又爱他相貌,怕着损伤;去引诱他,又引诱不动。只得央求一个人去做说客,谁知这人反被他说动,双双的跳出圈子去了。”素臣急问:“这人是谁?怎样跳出圈去?”褚宗道:“公子一个奶娘,姓真,真奶娘的女儿鸾音,年纪虽小,灵变异常,见多识广,口舌利便,公子和夫人都欢喜信服他。公子要等他年纪大些,收他做位二夫人,说他的命是大贵之格,比夫人还胜几分;因此才叫这鸾音去劝化那璇姑。那知一见璇姑,就如见了亲人一般。这是看庄的古大娘说的,两个人你怜我爱,好不亲热,一日直讲到晚,想就定了计了。这鸾音一回去,必是说动夫人,此日一早,夫人领了一队女兵到庄,将璇姑提入府中,锁在内房,不容公子一面。公子求张良,拜韩信,买嘱夫人亲信之人去劝夫人,总不肯依,连法华庵的尼姑,都说不下来。直至十一月中,丹房里一个道士,拐着一条手帕,叫小的哥子褚积,装做一个什么景日京,去骗夫人,说是他丈夫在南京操江衙门告准,在外要人,拿着他的信物为凭;若不放他出去,上本题参起来,就是祸事。夫人把那帕子给刘璇姑认明,是他丈夫的帕子;夫人信了,要打发他出官。转是璇姑不信,说:‘你家这样势力,啥仔操江察院,平空敢来要人?我在连家出来,便要人,也该向连家去要,怎不提连家一字?没见连家一人?丈夫既告了状,跟着文书提人,就该亲来,怎又托甚景日京?况且告状提人,也用不着帕子。必是丈夫因到此访寻,或托景日京访寻,无意中失去帕子,被公子拾着,来哄骗夫人。这景日京是通家往来,日常见惯的;夫人不信,只请这景日京进来一认,便明白了!’夫人真个依他说话,要景日京进去厮认,公子没法,只得推调说:‘景日京等得不耐烦,发了许多话,愤愤的去了。’夫人大怒,合公子大闹一场。以后越防闲得紧了。公子也就灰了心了。不知几时,耸动夫人,差心腹进京献策,老太监大喜,坐名下来,要鸾音、璇姑两个,进与东宫。公子不敢违拗,夫人亲送下船。去年五月里起身,到了扬州,会齐了苏、扬两处采买的美人,六月动身,八月初头,双双的送入东宫去了。”素臣听了这一席话,真是愁如冰释,笑逐颜开,唤进头目来,吩咐解去其缚,赏一顿酒饭,放他逃生。褚宗叩谢而去。奚奇发放已毕,摆上酒筵,殷勤相劝。素臣席间备述别后之事,无不咋舌惊叹,罗拜于地道:“恩爷为国除奸,为民除害,真社稷苍生之福也!”

素臣询问征苗之事,奚奇太息道:“天下事不可为矣!自蒙恩爷提拔,众兄弟感激图报,愿拼身舍命,扫荡贼人,叵耐监军冒神功与林爷作对,出疏参劾,削职回家。众兄弟斩将搴旗许多功绩,都冒在他名下,把他一营的将弁,都从优升叙。将叶兄弟叙了一个外卫镇抚,众兄弟俱署所百户事,众兄弟不服,俱弃职而归,只在早晚可到。惟有解家两兄弟,留在那边,说是林爷叫他去赴任的。现在奏过荡平,贼首潜藏深峒,将来正有变头,看这阉狗,可享得成富贵哩!”素臣听了,不胜长叹。饮至四更,庄前人喊马嘶,马成龙等回来缴令:生擒玉观音一名,降了五名喽,其余头领胡党及头目喽,俱被杀死,止逃脱吴天一人。寨中财帛粮草、兵器军装,尽数辇载而归。临行放起火来,把寨棚烧成白地。素臣叫把玉观音放了绑,唤进来细看,见与赛观音相貌不相上下。因问奚囊:“此女颇有贵相,赏你做妻子,与容儿做大小姨夫,何如?”奚囊道:“小的年纪尚小,不愿与此女为婚。”素臣道:“你嫌他是失节之女么?古来名将,配再婚之妇者甚多;蕲王夫人,尚属娼家,后来建许多功业。此女亦出于不得已耳!其妹已配容儿,其姊复配于汝,此两人皆有用之才,正欲使朝廷多得爪牙耳!汝宜从我,勿逆我意也!”奚囊两眼酸酸的,不敢复言。素臣道:“明日叫他姊妹,改换装饰,扮作村庄妇人模样,方好走路。”碧莲姊妹忙来搀扶玉观音进去,与妹子相见,做一处宿歇不提。

奚奇等见素臣说明早便行,一齐恳留道:“难得恩爷驾到,千万多留几日,少尽小人们孝敬之意。”素臣道:“我有老母在家,恨不得插翅回去!只要坚守前约,后会有期,不必留我。”奚奇等不敢再留,见夜已五鼓,引素臣至密室中安歇。次日起身,奚奇备一辆暖车,三匹快马,说:“这两位嫂子虽是改装,却不便骑马,恐被熟人看破,故备这辆车儿,下了帷子,便没人见。这骡夫亦不便送去,小人已赏他银子,另差人送爷。”素臣道:“如此甚好!”因作别起身。在路晓餐夜宿,非止一日。喽不知路径,一直送至石头口来,容儿问起土人,方知离南昌止有四十余里,到了江口,打发喽回去。雇只小船渡江,竟到丰城,已是二月十五,忙忙的赶进城去,早已一轮皓月初升,万户朱门乍掩。一行人到了未家门首,百般敲打,并没一人答应,脚夫焦躁起来,掇过一块石头,把门乱碰,震得槛桔俱动,轰天价响。容儿着争道:“你招架人家门户,怎这样蛮撞,打下来便怎么呢?”未家这墙门,本是阔大,西边原是空地,隔着十几丈才有人家;东边又是洪儒住房,外面包着檐墙,没有壁邻;对面照壁旗杆,更无人住。由着素臣等叫喊敲击,竟无一人答应。直到脚夫用大石碰击,响得利害,惊动?远一个邻舍,走来喝问。素臣忙上前答道:“我们是苏州来的,与未家是亲戚。”那人不等说完,便道:“他家正为着苏州亲戚闹出事来,躲得一家子影也不见一个!还说甚苏州、常州,半夜三更,在这里大惊小怪!”说讫,忽地打个寒噤,摇着头道:“好夜凉,披着衣服,受了寒了!”一连几步,跑回家去,关上了门,再也不出来了。素臣吃这一惊非小,安顿住了脚夫,飞步望县前来。县前这一条街,却还热闹,行人未息,灯火尚明,忙进县门,见县官尚在堂上审事,几步赶上月台一看,瞪了双眼,走不下来。正是:

沙鸿觅爪迷前影,海燕归巢失旧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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