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叟曝言 - 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

在房之人方教醒,水夫人斥责道:“你枉自读书,不知大义。孟子曰:‘唯死可以当大事。’子思子曰:‘必诚必信,勿之有悔焉耳矣!’先王之制礼也、过之者俯而就;以过礼为孝,则古之孝子皆随父母而殁矣,何能必诚必信,以襄大事乎?从今日起,朝夕须进溢米,略养些精神起来,料理我殡葬之事。如违我命,乃我之逆子,而礼教之悖人也!”

素臣自五月起,随水夫人减少饮食。至十月底,每日只进粥数口,浑身消瘦,已成骨立。加以太医、名医、女官、内监络绎不绝,太皇太后、天子亲临问病,皇后、皇妃更临问过几回,举朝大臣、相好亲友,更不消说。日间既多应酬,每夜又祷于祖庙,长跪辄至深更,以致精神尽耗,心痛欲死。被水夫人正责一番,迷窍忽开,惕息受命。遂于初二日起,朝夕以一溢米煮粥而食。然见水夫人粒米不进,何能下咽?或啜其半,或啜数口,即复丢置。明知该留身子料理大事,而悲痛迫切,时时触发,如何养得起精神!

是夜,在祖庙跪祷,到半个更次,忽然两膝骨内一痛,直痛入心,哎唷一声,倒在地上。幸古心领着柔、訥、谨三子来庙祷祝,慌忙扶教,问知膝痛之故,唤文礼、文智扛扶至日升堂榻上睡卧。

素臣令请始生到堂,向他说道:“家母病体日增,弟亦有朝不保暮之势。倘遭大故,即不立毙,亦难胜重任。意欲令龙郎回家,代任其事,倘弟并有不测,亦得免彼终天之恨。明早乞即向希贤说知,托其转奏。”始升应诺。次日,希贤即领始升面奏。天子即令始升骑厩中八百里駮,驰赴会城,暂摄巡抚,换文龙即日入京,归家侍疾,免其升见。

初四日,龙儿回府,天已昏黑,进安乐窝.见水夫人病势,及四氏愁颜瘦骨已是吓坏。复至日升堂,忽见素臣委顿之状,猛吃一惊,抚心大慟,即时晕倒。文恭、文宽忙喊救醒来。

素臣怒道:“我因迷谬,哀痛迫切,以致狼狈若此!故奏知皇上,令你入京,以代我大事,汝岂可复蹈我之覆辙耶?”因述知水夫人之言,吩咐道:“汝当谨遵此训,努力加餐,养住精神。幸则随同诸母尝药视膳;不幸则必诚必信,料理附有附棺之事;更不幸而我亦不测,则并料理我之殡葬。汝一身所系者,至重极大,岂可徒以哀痛为事,自陷不会,并重我之不孝乎?”龙儿涕泣受命。因想:请母皆存瘦骨,诸弟亦尽神疲,天时既益干旱.祖母又断药饵,病岂能愈?祖母不愈,父亲固不可保,连诸母性命亦难保全!尝闻学子割股,可以疗亲;虽非正札,此时事急,亦只得权宜行之。但恐婆婆久绝荤酒,如何肯吃肉汤,心生一计,急唤使女,取炉罐碗碟,至月恒堂边间原住房内,令其炊好一罐滚水伺候,自己便入安乐窝,禀水夫人道:“太皇太后亲烹鹿脯,着落孙儿劝婆婆吃食。孙儿恐婆婆久未用膳,何能食脯?而太皇太后一片血诚,又难辜负!意欲将鹿脯煎汤,进与婆婆,不知可否?”

水夫人垂泪道:“我因克旱,久断荤酒,临终岂反开斋?但太皇大后亲手所制,非常之恩,不敢不承!脯自不能食,煎汤或可勉饮一二口也。”龙儿大喜,忙回房去,见罐中水已炊滚,便令使女等出房,关上房门,挽起袍袖,将水倒去一半,拔出解手小刀,咬着臂肉,咔嚓一下,早割下一块,放入罐中。解下佩巾,将预备香灰敷裹,收拾刀香。俟肉液透,倒出汽来,只有半碗。扣上房门,疾起至床前送上。素娥忙取银匙,超送入口。

水夫人道:“这场尽有香味。”素娥见说,便频频超送。水夫人越吃越爱道:“平时吃鹿脯,不觉其美,怎鹿脯之汤,反甚香美?”不多一会,把这半碗汤都吃完了。素娥问:“可再吃些?”水夫人道:“若有,便再吃些。没有就罢了。”龙儿喜道:“还有,孙儿便去取来。”因复回房,打算再割。推进门去,只见秋香正在那里倒汤出罐,问:“太夫人可喜吃脯汤?”龙儿道:“因为喜吃,故回来再煎。”秋香道:“不须再煎,我煎的与世子煎的一样,快些拿去!”龙儿情知亦是割股,因放了手中之碗,接过秋香之碗,却也只半碗,复去送与素娥。素娥仍是一口一口的超入,水夫人不知不觉的都吃下去了。

登时把合房诸女媳都开笑口,说道:“常时吃汤,不过一两口就止,今日竟吃两半碗脯汤下去,这病必有转头!”水夫人道:“休作痴想!不过一时感激太皇太后之恩,又挨着这汤香甜有味偶然多吃了些。我浑身大肉落尽.岂能复生?除非甘霖大而,使我心结稍开,或有万一侥幸之想耳。”秋香道:“太夫人夜里可再吃些脯汤?”水夫人道:“不吃了,到明日再处。”

龙儿便急赶回房,跪在院中,磕头待雨。祷至初更,彤云密布;祷至半夜,风雪交加,棉花大的朵儿,落在面上,越冷越觉受用。使女道;“世子快些进房,要受寒的。”龙儿方才起来,走进房中,推开短窗,凭槛而视,问道:“你们此时怎还不去睡觉?是几时进房来的?”使女道;“自太夫人病重,合府人哪一个肯早睡?今日下雪,更替太夫人欢喜,敢是一夜不睡觉哩!妇女们早就进房,替世子铺床铺,生炭火,世子一心祷视,故没有听见。”龙儿打发使女出去,关上房门,独自观看。初如柳絮因风,继若撒盐满地,落到五更,已琼楼玉宇,瑶草琪花,万里江山一半白矣!龙儿看到天明,先至日升堂,只见素臣已坐在一张交椅上,开窗看雪。

龙儿吃惊道:“父亲这样身子,怎清早便起?坐在窗口,更要受寒。”素臣道:“昨夜闻你进脯汤,婆婆竟吃了一碗,我已喜极。又遇这般大雪,婆婆之病可望痊愈,把我就喜坏了,心中之结稍解,膝上之痛渐消。但愿这雪再落至晚,不要小下去才好。你快去看婆婆,休来管我!”龙儿大喜,忙赶至安乐窝。只见遗珠、阮氏、田氏、红豆、秋香及诸兄弟,俱站在窗口,璇姑站立在床前,都注看雪花,个个欢容笑口。龙儿喜极,至床前问安。水夫人道:“我昨夜吃脯汤后,便沉沉睡了去,自到四更天才醒来。女媳诸孙俱说天下大雪,我尚不信,他们盛一大盆,拿来看过,心中顿觉宽松。只这雪下得透方好,地上久枯,若但三寸、五寸,终无补也!”

龙儿道:“雪已下有一尺四五寸了。此时雪势愈大,若落至晚,便三尺不止,怎还怕他不透?”水夫人大喜道:“若真有三尺大雪,即不能种秋麦,而春麦可望,百姓亦受其益矣!昨日那鹿脯可还有吗?若有,便再煮些汤来。”龙儿急应:“昨日只划动得一块。待孙儿去煮来。”忙揭出帐,只见亲娥已捧着一碗香汤,跨上拔步,说:“这就是鹿脯煮的。”

龙儿觉着,便缩转身说:“二母亲已煮好脯汤送来了。”璇姑便取巾,要搭放水夫人被冒之上,素娥便要用匙超送。水夫人道;“匙超不如口呷,任媳,你可扶我起来。”湘灵在里床答道:“恐太夫人劳动不得。”水夫人道:“不妨,我自觉精神好些。你只把被垫好就是了。”遗珠等俱喜到尽情,齐至床前伏侍。湘灵把里床空被折垫,与璇站等七手八脚,里外铺拥。素娥送上脯汤。水夫人一口一口的,不消一刻,便把八分一碗的汤吃完,说道:“原来鹿脯煮汤,不着盐豉,反是香美,或是宫中法制,才得如此。但口腹不可过纵,若尚有存余,每日早晚煮食两次,脯完即止,不可复请也!”

上午,天渊回府,说:“来船已至通州,因雪大难起。”水夫人心中又是一喜,问:“雪可普遍,已下有多少?”天渊道:“这雪下得远哩,此时已有二尺余,正在势紧,大约三尺瑞雪是拿得稳的。一路所见百姓,无不额手相庆,说是丰年之兆。”正说道,门上报:“余太夫人、匡夫人、白夫人、水梁公夫人、马夫人来问病。”田氏等忙接进来。水夫人道:“屡蒙各位枉过。今日这样风雪,又复冒寒而来,老身怎生当得起?”白夫人道:“太亲母尊体虽羸,精神甚好。吉人天相,定是不妨。”田氏道:“这是今日转头,觉得好些,两前日是非常沉重哩!”匡夫人道:“可是妾身说的,天降此雪,专为着太夫人,果是今日转头哩!”余太夫人道:“昨日闻知皇上以八百里駮,去召世子,定是病势加重,故约了各位来看。恰喜得此大雪!妾身不是也说过来,心结一解,病势再没有不轻减的吗?”

白夫人道:“有皇上这等圣君,又有亲家这般贤相,仁政叠施,民皆殷实,偶遇荒年,原不至伤损元气;再有小亲家檄劝富户,纷纷乐输,现在赈粜之事,是拙夫督及,只动了官仓二十万不上的粮米,其余都用的乐输米谷,百姓无一流离冻馁。太亲母之焦劳虽是已饥已溺心肠,却也有类杞人之忧哩!”水夫人道:“官仓真只动过二十万吗?”余太夫人道:“小儿也派管赈务,专司出入簿籍,官仓实只用过十八万五十石,不满二十万之数。”水夫人深信余大夫人,知非谬为譬解,心中愈觉放宽。晚席便摆在房中,余太夫人亲为水夫人劝餐,竟吃有一碗米粥。田氏等俱大喜过望。各夫人别去。

至夜,红豆进脯汤。水夫人问雪,红豆道:“此刻雪势渐小,然已三尺有余矣!”初六日,遗珠、湘灵早晚进脯汤。水夫人是日吃有两碗米粥,精神更觉好些。初七日,鸾吹、蛟吟赶到,挂着满面眼泪进房,见水夫人颜色神气,不似病危之状,才把泪收住。问起根由,方知因吃脯扬开了胃口,下大雪解了愁肠的缘故。是日,天渊早进脯汤,鸾吹晚进脯汤。夜里,水夫人一觉醒来.见素娥跪伏床沿,沉沉而睡。因念其专司汤药,数月来衣不解带的伏侍,心甚怜之。恐其受寒,不知她身上衣裳厚薄,在被内伸出手去,摸她臂膊。素娥睡中闪缩,口内带着呻吟之意。

水夫人起疑,将手轻轻探入其抽摸着臂上扎的绸帛,愈益疑心.暗想湘灵也进过脯汤,因湘灵睡在里床,复翻转身,去摸湘灵之臂,又恰好摸着绸帛,情知割股疗作汤的了。想头一次是龙郎进的汤,明日只须根问他,便自明知。因唤醒素娥,令其床上睡了。素娥自怨自艾,怎的落睫?被水夫人催逼不过,只得在外床侧伏,惊心吊胆的,惟恐睡去,致误汤水及便溺等事。却因之极心宽,见水夫人熟睡,不知不沉的又睡去了。

缘自十一月水夫人病势沉重,每夜便轮流三人,一在里床,一在脚边,一在床下,替换伏侍,俱是目不交睫的守候。自初五日病有转头,初六、初七,一日好似一日,大家把心放宽,久劳之人,遂致落睫。此夜复轮着璇姑,坐在脚边,亦有睡意.水夫人连摸两人之臂,俱未知觉。

次日天一亮,水夫人即吩咐:“自今日起,不吃鹿脯汤!”麟、凤两儿闻信赶来,说道:“鹿脯尚多,婆婆又爱吃,怎忽然不吃起来?”水夫人道;“即果多,亦断不吃!”鹏儿、鳌儿亦进房跪劝,江娥、湘灵亦劝再吃几日,水夫人执意不从。龙儿进房复劝,水夫人道:“你是作俑之人,还敢来劝吗?且问你臂上,因何有帛缠扎?”龙儿跪地抵赖,说:“偶然挫臂,揉碎了些浮皮,故用帛扎之。”水夫人益信请人割股是真,因道:“到此时你还敢狡饰,岂以我为虎狼,专食人肉者乎?你因挫臂扎帛,沈媳、任媳又为何来?”龙儿吓得面如土色。素娥、湘灵亦俱失色而跪。

水夫人令宫女一齐扶起,说道:“此出你们孝思,岂反见怪?但尽孝之为,君子不取!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全而受者,当全而归之。如果不悖于礼,而足以尽孝,则古人之圣贤必有先为之者矣。生事之以札,死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,此为大孝!以人肉食其亲,可谓礼乎?不可谓礼,而顾可谓孝乎?设不幸而戕肢体、伤性命,则不孝益甚矣!两媳熟闻我议论;刘媳颖悟,受益独深,想亦不出此;其余恐难免矣。你们把割股之人,并始末根由,还是不约而同,还是互有成议,俱从实说起!”

龙儿道;“孙儿到家,见婆婆病势甚重,父亲亦在危急,姑娘诸母俱羸瘦失形,恐婆婆设有不测,一家性命难保。一时情急,为此愚人之事!不意婆婆以为适口,便回房去,想要再割。却见桂姨在房,已前有肉汤,令孙儿送进。以后便是诸母陆续进湯,是否相约?抑或不约而同?孙儿却不知道。”素娥道:“桂姨说,知道世子没有陛见,赐鹿脯是假,疑是割股,进屋偷看。见罐内有肉,便也割臂肉煮汤。见太夫人爱吃,甚是欢喜,私向侧媳说道:“‘割胶序亲是真。现在世子割臂肉煎汤,太夫人胃口便开了许多!’侧媳愚昧,便也割了臂肉。虽是秘密,事经三人,众姊妹们便都知道了。侧媳之后,便是三妹。初六姑娘合任夫人,昨日郡主合大姐,今日麟、凤,明日鹏、鳌,后日凤姐、蚊姐,俱是争定的日子。十一日起,周而复始,直等大夫人起了床,或是用了饭方住。”

水夫人骇然道:“幸我无意中察出,不然,便把人都吃尽了。岂非怪事?岂不怕人?”因见诸女媳俱已进房,顾问红豆道:“公主,你是极明理之人.怎也附和起来?”红豆道:“十月内桂姨就向媳妇说割股疗亲之事,媳妇还破解他听。过后见婆婆病重,相公势凶,诸姊妹俱疲乏不堪,情急智短,便只顾想起桂姨之说,欲为侥幸之计了!及知龙儿割臂作汤,婆婆服之,即有转头,桂姨、二姐踵行俱效,便想愈得婆婆之病,而全相公之生,即割肝剖腹,亦所甘心,况区区臂肉乎?故遂越礼为之,伏惟婆婆原恕!”

水夫人太息道:“子媳之事亲也,生而敬爱,死而哀慕,平平无奇,而造乎其极,即至奇至神之行!无论割肝剖腹,大悖常经;即割肱割股,皆愚夫愚妇之所为,非庸行,即非孝道也!夫冠子于阼,以著代也;娶归之家,三日不举乐,思嗣亲也。自子之冠婚时,已示传之义,况年逾六十,子又生子,孙又成婚,而尚不可善终以殁乎?龙郎年幼,桂姐性急,犹不足责;诸女诸媳,皆敦诗说礼,达古知今之辈,何以亦为此愚而无益之事耶?”

秋香不服道:“不要说古为相传,割胶疗疾之事甚多;即如太夫人每日只吃一两口米饮,各夫人千方百计,熬那莲子、百台、梅糕、杏脯、麻茹、冬笋、天丝、黄芽、紫菜的鲜汤,太夫人呷一口,便不能下咽。独世子臂肉,便觉香甜,吃了半碗还是讨要。以后每日两次进汤,都觉香美,一日一日的精神好将起来,怎说是无益之事呢?”

田氏正送上米粥,说道:“婆婆话讲多了,且请吃粥。桂姨隔一日请教太夫人罢。”水夫人吃粥后,复说道:“龙儿骗我出自太皇太后亲手制造,我心中感激已有甘食之意;再出自他一片愚诚,故顿觉汤味之香美;至夜得有大雪,心结一解,始得日渐轻减。以后所进,既皆出备人诚悃,又值我心宽之后,自俱觉可甘。而果否有益于病,殊未定也!若臂肉必可疗疾,则大孝如舜、文、曾、闵,应有割股之事,而古之孝子,亦皆无先殁之亲矣!’

秋香道:“就是那大雪,也是世子求下的。世子割臂之后,听见太大人说,除非甘霖大沛,心结才开。世子回房,便跪在院中祷祝。跪至一更,彤云密布;跪至二更,朔风吹起;跪至三更,大雪纷纷而下。世子满身是雪,还跪不起,被使女们催逼不过,才走进房,立在窗前,直看到天明,笑到天明。这不是孝感天庭,才降下这大雪?人事不可不尽的,怎见割臂定是无益呢?”

水夫人道:“人事是礼所当尽之事,然亦只尽人事以待天,非谓尽人事而必可挽回天意也!据你说来,则龙郎之割臂,乃愚孝也,礼所不当尽之人事也;其祷雪,则诚孝也,礼所当尽之人事也。至于雪之得与不得,则有数存焉。龙郎特会逢其适耳。我自五月以来,无日不祷雨,至卧床乃只心祷。玉佳亦然。皇上亦自七月祷雨至今。太皇太后及两宫,闻我病因干旱,亦于宫中日夕祈祷。诸女媳及尔,亦何尝不祷?而点雨不下,纤雨俱无,日色紫赤,光芒如烟如火。较尔所云跪至一更,彤云密布,二更起风,三更降雪者,何相反至于若此?岂诸人之祷皆至不诚,不特不能感格,反若上干天怒;独龙儿之祷,诚而能格耶?愚民之奉老、佛也,祷而不应者十百,祷而应者,一二;即或有屡祷屡应者,岂佛、老之灵耶?皆会逢其适耳!尧有九年之水,汤有七年之旱,岂不能极诚而祷?而气数所至,非人力所能回。设百姓应受久荒,我病应成不起,则虽有百龙郎,祷之何益?君相之于民,子之于父母,皆不言气数,当以身任挽回事。故雩宗以祭水旱,金臄以告先王,礼所不废,古有行之,何尝谓人事不宜尽耶?特不可尽礼所不当尽之人事,如割臂等事耳!总之,从古无不殁之亲,人子无身殉之孝!必诚必信,实送死之常经;割臂割肱,乃愚人之自用。知贤者俯及之道,自不蹈匹妇沟渎之为。以礼制情,而不以情越礼,斯庸行而非畸行,大孝而非小孝耳。汝等其谨识之!”秋香方始折服,红豆等俱叹服愧谢。

初九日,东米运到,便停了乐输,以留富于民,赈粜俱用东米。百姓先已感激素臣奏设省仓,得有赈贷;后又感龙儿劝谕富户,乐输接济;复知水夫人之病因旱而起;又从江南运了藏银,向山东易了贱米,救济他们,愈加感激。便如丰城百姓一般,家家供起长生禄位,朝夕礼拜,每日有人至镇国府前,磕头谢祝,纷纷扰扰,禁之不止。

水夫人本无他病,只因蒿目忧心所致,自得大雪,心结宽解;山东又到了百万石粮米,连着省仓八十余万,计算现赈至数年,饮食便一日加添一日。素臣等亦俱因病而病,水夫人一好,便个个都好起来。五日以后,水夫人令诸媳俱回房安寝,单留鸾吹、天渊二人轮流伺候。打发龙儿、蛟吟回任。吩咐素臣替素娥诊脉,素娥替诸媳女孙儿诊脉,开方修制补药,合家服食。龙儿不肯赴任,要候水夫人起床用饭后方去,正在苦求。

鸾吹接到始升手札,说:“闻岳母病已渐愈,巡抚之事,我实不能代庖,可速令侄儿回任,免致贻误地方。”鸾吹递与水夫人道:“怎这样大人,做不来孩子的事,只几日便出丑起来!”水夫人道:“龙郎如今原不是孩子了,况有蛟吟姐相帮。你官人独自一个,未免有顾此失彼之势。且惟恐贻误,便不贻误,此乃虚心谨慎,非出丑也。”于是决意遣龙儿出京。龙儿、蛟吟只得垂泪辞别。十五日,水夫人起床,用饭半碗,命古心、素臣入朝销假。到十一月底,粥饭已如原数,肌肉反较前壮胖。合家疲瘦之状,亦俱复原。

次年元旦,水夫人率女媳入宫朝贺谢恩,从此复进宫讲解。遗珠亦带凤姐、遁姐入宫教授。二月中,文谨又中会魁。三月胪传。一甲一名王华,二甲一名即是文谨。水夫人因春麦大盛,方为开宴受贺。在古心夫妇,得了十三岁的传胪做女婿,洪儒又选的是光禄寺署丞,恰好料理琼林筵宴。眼看着少年女婿,占坐数百名进士之上,合寺官员,向他道喜,啧啧称羡,更是喜到尽情。初五日,奉旨:铁面夫妇再留二年。众人俱为不平,夫妇二人反俱不以为意。铁丐道:“减了一年,想是守得出头。这样好所在,多住些日子,何妨?”立娘道:“只着小钟馗罢了,先时何等倔强,如今看着各位公子好样,便把娘老子只顾奉承起来。再有两年,怕不成了孝子吗?”五月里边,春麦俱起,收成比秋麦更盛。六七月,雨水调匀,秋禾发茂,各省奏报情形,大概相同。素臣筹算民已殷实,亦知敦行《原道》一书,此其时矣!俟水夫人生日已过,草成奏本,斋宿三日,于八月初十日奏上。天子展案看时,见全衔后写着是:

奏为清除千古之大害,以开万世之太平事:

窃惟惟天垂宪,惟圣法天。天以元亨利贞,行四时而主百物;圣以仁义礼智,秩五典而淑万民。

此自古帝王法天行政,以致太平之极轨也!慨自后世老、佛并兴,害人心术,祸及国家;迄今千五百年,炽焰燎原,不可向迩。致使人心陷溺,世道榛芜,唐、虞三代之治,不可复现!居今日而欲复古帝王之政,以致太平之极轨,非拔其本,而塞其源,不可也!

恭逢皇帝陛下天锡勇智,作君作师,以德而居天位。践阼之始,首除法王、真人等一千四百六十九人;次汰京外淫恶僧道一十万一千余人,此诚息邪距波,休否开泰,千载一时也!谨按老、佛之说,破其迷谬,陈其祸害,为我皇上言之。

易曰:“乾元亨利贞。”而孔子释之曰:“君子体仁足以长人,嘉会足以合礼,利物足以和义,贞固足以干事。”此见仁义礼智,在人之四德,即天道之元亨利贞,而非可歧而二之者也!乃老子则曰:

“大道废有仁义。”又曰: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;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。”而以杳冥昏默者为道,废实事而尚虚无,薄恩义而高旷荡。后世申、韩、商、斯惨刻之政,伶、籍、弼、宴纵达之行,罪浮于桀、纣,而祸结于生民者,皆老氏之邪说有以启之!其余炼养、服食、符篆、科仪诸术,皆托于老氏,而戕人之生,惑人之心,被人之家,亡人之国,尤指不胜屈!

自秦皇、汉武以后,如寇谦之、柳泌、赵归真、林灵素、张角。孙恩、吕用之徒,尤大彰明较著者也!

至于释氏.则并以天理为障,而独守其知觉运动之心。其明心见性之言,既足以荒智士之精神,使吾儒仁义礼智、万善具足之心,一变而为空虚无用、幻妄无常之心。其轮回忏悔之说,复足以惑愚夫之心志,使彼苍命德讨罪、万古有常之法,一变而为裂纲毁纪、万恶必赦之法!故尝历数其罪而责之如:背叛君亲、捐弃妻子,是沦三纲也;科头跣足而无礼,割肉舍身而无义,布施乞食而无廉,髡发剃须而无耻,是绝四维也。天以生物为心,而佛以出家闭绝生理,是逆天心也;君以癉恶为法,而佛以丛林极纳亡叛,是抗王法也。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。是蠹国而病民也。假经卷以聚众,不顾其嗣,而以徒为嗣。无物不资于人,而劝人出世;无事不以为空,而建塔造殿,刊经设讖,以为功德。是尤其心之颠倒悖逆,而其说之矛盾错乱也!故姚崇谓佛图澄不能存赵,鸠摩罗什不能存秦,齐襄、梁武未免罪殃;何用妄度奸人,使坏正法!朱子云:“浮屠氏之说,乱君臣之礼,绝父子之亲,淫诬鄙诈,以殴诱一世之人,而纳之于禽兽之城,固先王之法之所必诛,而不以听者!”

臣窃以为:老氏之恶,较佛当为未减。而充塞仁义,均为割苗之莠,其乱政之罪,实浮于少正卯。因宜与佛氏同致两观之诛,而不可使其教一日姑容于圣世者也!伏乞皇上大奋乾断,辟除二氏,俾道德一而风俗同,除千古之大害,开万世之太平,则天下后世,幸甚,幸甚!

倘蒙圣明俯赐采纳,请以臣奏,下内阁九卿、翰詹科道,博加论议。复诏令天下,无论僧道绅士军民有深通二氏之说、深有所欲议者,限日起送赴都,廷议其事。,使臣得以平素之学,辞而辟之;不徒以法制之,而以理折之,以息其喙,而服其心。如果臣言不谬,可见诸行。然后次第其施行之序,与夫善后之宜,续尘乙览,取上进止。臣不胜战竞惕厉,激切待命之至!谨奏。

天子看完,以手加额道:“此天下万世之幸也!当转达上皇,即日行之。怀恩奉素父入文华殿少待,朕即入宫,不俟朝毕矣!”天子入宫,良久良久,方至文华殿,屏退近侍,复良久良久,命传撒马儿罕番使,将所进狮子牵到殿除,垂泪谓素臣曰:“上皇云:‘素父若能令此狮吼而不惧,方可议灭佛、老。特恐素父受惊。’奈何?”素臣回奏:“臣胆颇壮,即尝试之!”因请天子回宫,井屏退从臣,近狮而立,嗔目怒视,以足顿地,大喝一声。番使辟易数丈,狮奴牵索惊怖。狮子极声大吼,如山崩谷裂,殿柱皆撼,檐瓦俱堕。素臣猛吃一惊,仰跌在地,不省人事。正是:

欲除大恶原非易,试出奇声亦是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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