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 俊达有心结勇汉  知节不意得金盔

诗曰:

  天降英雄助大唐,咬金骁勇逞威强。
  若非相遇秦叔宝,哪得雄名四海扬。

  当下王小二连忙说道:“我怎么不识认得你?实是方才不曾见你,休冤屈了人,白白地踢我一跤,打我一掌。要竹子自去拿便了,你拿得动,竟拿两排去。”咬金笑道:“你这入娘贼,欺我程大爷拿不动,竟叫我拿两排去,我就拿两排与你看看。”当下咬金将银子含在口内,将布裙拴在腰间,走至河边,把一排竹子一提,将索子背在肩上,又提了二排,双手扯住,飞也似去了。惊得王小二目定口呆,眼巴巴看他把三十枝毛竹拖去了,又不敢上前扯他,只好忍耐。

  程咬金拽了那三排毛竹,奔至自己门首,一齐放下。口中取出银子来,捏在手内。程太太在门口看见,又惊又喜,说:“我儿,哪里来这许多竹子,手内又拿着银子,是哪里来的?”咬金道:“孩儿拿了裙子到当中去当,那朝奉是认得的,道我遇赦放出,送我一两银子作贺,不收当头。这竹子是一个朋友送与我做本钱的。”程太太闻说大喜,说道:“难得世上有这样的好人,你可去买一把小竹刀来,待我连夜做柴扒,明日好与你拿到市上去卖。”咬金即将这一两银子去买了一把刀,一担柴,几斗米,称了些肉,沽了些酒,回到家中,烧煮起来,吃个醉饱。程太太削起竹来,叫咬金去睡。咬金道:“母亲在此辛苦,孩儿怎生睡得,心内何安?”连打发几次,咬金只是不肯去睡,陪母亲直做到四更天,做成了十个柴扒,方才去睡。未到天明,程太太起来煮好了饭,叫咬金起来吃了。程咬金问道:“母亲,这柴扒要卖多少钱价一个?”程太太道:“十个柴扒要讨五分,三分就好卖了。”咬金答应,背了柴扒,一直往市镇上来。

  到了市中,两边开店的人见了他,都收店关门。咬金放下扒儿,等人来买。不想有要买的,看见他,反躲避不及,谁肯来买?故此咬金看看等到日中,并无人问。咬金正在焦躁,却去了一个倒运的后生,身上穿得华华丽丽,踱到面前问道:“这些扒儿卖多少钱一个?”咬金道:“有价钱的,五分一个。”那后生笑了一笑,也不回言,踱转身便走。咬金赶上一步,照背心一把扯住,击翻在地,喝道:“我把你这狗囊的,怎么问了价钱不买,却往哪里走?”那后生道:“我不买就不买,为何把我翻倒在地?”咬金大怒,抡拳要打。旁边观看的人见不是路,恐防打坏了人,连累地方,连忙走拢来劝道:“程大爷不必动怒。”埋怨那后生道:“你这人却也不识时务,这是程大爷,如何得罪他?称五钱银子,买了去好。”那人无奈,身边又没有银子,只得把身上衣服脱下来,当了五钱银子,与了程咬金。咬金接了银子,弃了柴扒,竟自回去。到家中,程太太一见,连忙问道:“扒儿卖了么?”咬金说道:“正是,卖完了,是一个人总买的,五钱银子在此。”程太太道:“啊呀,十个扒儿,为何卖这许多银子?”咬金道:“母亲有所不知,这叫做货卖当时,这个所在极有行情,这东西好卖,所以卖这许多银子卖。”程太太道:“原来如此,我已做下十多个在此,待我再做几个,明日去卖便了。”咬金又去买柴、买酒、买肉,回来吃了。看母亲做到晚上,做成了十五个柴扒,说:“母亲,不要做了,明日够卖了。”

  次日,咬金吃了早饭,背了柴扒,竟往斑鸠镇上来。到了市中,只见人家店多不曾开,大门尽闭,便放下柴扒,只等人买。谁想镇上这些人,都知道他厉害,谁敢来买?还有那身上穿得华丽的,远远见了,就远避了去,犹恐他看见,扯住诈人,所以无人理他。咬金早上直立到下午时分,不见有人来看,心中一想,要等一个体面的人来,扯住他买。主意已定,又等了一回,再不见个人影。肚中饿得很,想道:“且去酒店内吃一顿,再作计较。”背了柴扒,要往酒肉店内去。这些店家都吃过他的亏,因此大家都不开店,门儿紧闭。

  咬金一直来到市捎尽头,却有一所村酒店。原来那店中老儿老婆两个,是别处新移来居住的,他们哪里知道。一见程咬金走进店来,便问道:“官人吃酒么?有好状元红在此。”咬金放下柴扒,向一处坐头坐下,便说:“有好酒取十斤来,黄牛肉切五斤来,吃了一总算钱把你。”那老儿连忙取酒,与婆子暖起来,自去切了一盘牛肉,拿一双箸,一只碗,放在咬金面前。然后端上牛肉,婆子送酒过来,咬金放开大嘴,只顾吃,不一时,把这十斤酒、五斤牛肉,吃得干干净净。抹抹嘴,取了柴扒,往外便走。老儿道:“官人吃了酒,酒钱呢?”咬金说道:“今日不曾带得来,明日还你罢。”望外就走。老儿连忙赶出来,一声喊,一把扯住,将他旧布衫扯开。咬金大怒,抛下柴扒,扭回身子,一掌把那老儿打得一个发昏,直跌入里边去了。那老婆子着慌,便大声叫屈。惹得咬金性发,一脚把锅灶踢翻。双手一掀,把架上碗盏物件,一齐打碎,竟入内来。老儿老婆两口见不是路,没命的奔上楼去,将扶梯扯了上去,大叫地方救命。此时外边的人聚拢来,见是程咬金撒泼,谁敢上前去劝?咬金把店内桌凳打个罄尽,喝一声:“入娘贼,你不下来,我把这间牢房打碎,不怕你不下来。”蹬的一脚,踢在中庭柱上,把房子震得乱动。老儿老婆两口在楼上吓慌了,大叫:“爷爷饶命。”

  正打之间,只见远远来了一个英雄,他生得来身长九尺,面如满月,目若寒星,颏下微有髭须。头戴一顶线扎巾,身穿一件油绿纱战袍,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跟随着十多个家丁走来。见满街人挤着,那人便带住了马,望内一看,只见咬金在内,口中大喝:“你不下来,我就掀翻你这间牢房。”又是一脚,向右边庭柱上蹬来。这房子格格格的响,摇上几摇,几乎坍了下来。这英雄一见,连忙下马,分开众人,赶入门内,叫一声:“好汉,请息怒。有话好好的说,不必动手。”咬金回身喝道:“你敢是替他赔还我这布衫的么?”那人道:“非也,布衫小事,还要请仁兄到敝庄,小可另有话说。”咬金把这人上下相了一回,像个好汉,便说道:“若非老兄解劝,我就打死了这入娘贼,方肯甘休。”那人叫老儿老婆放圩扶梯,走下来赔了咬金的礼,叫家丁身边取了十两银子与他。那人挽了咬金的手要走,咬金道:“我还有十五个柴扒,拿了去。”那人道:“赏了这老儿罢“咬金道:“便宜了他。”二人挽手出了店门,步回庄上。管教:

  济南城中为血海,瓦岗寨内动刀兵。

  咬金抬头看时,只见四下里人家稀少,团团都是峻岭高山,树木丛茂。庄前一条大溪,溪边一带垂杨大柳。入得庄门,到了堂上,那人分付家丁:“且请好汉去香汤沐浴,换了衣布。请来见礼。”一面分付摆酒。咬金也不推辞,同了家丁,来至浴室内洗了澡,家丁送上罗衫罗裤,新鞋新袜,服侍他穿好了,又送一顶二车瓜头巾,广纱道袍,穿戴齐整,来至中堂,二人见礼,分宾主坐定。那人问道:“不知兄长尊姓大名,家居何处,府上还有何人?今日小弟偶遇,三生有幸。”咬金说:“小可姓程,名咬金,字知节,本县斑鸠镇人也。自幼丧父,只有老母在堂,家业凋零,卖私盐打死了巡捕,问成大辟,囚在牢中。今遇皇恩,得放回家,卖些柴扒。今蒙我兄相招,请问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小弟姓尤名通,字俊达,祖居此地,向来出外以卖珠宝为业。近因年荒世乱,盗贼颇多,因此许久不曾出门。目下意欲行动,正少一个有勇力的做伙计,今见我兄如此英雄,故敢相请。意欲请兄做个伙计,去卖珠宝,不知我兄意下如何?”咬金闻言,立起身来就走。尤俊达忙扯住道:“兄长为何不言就走?”咬金道:“你真个是痴子,可知道我卖柴扒的,有甚大本钱,与你合伙计去卖珠宝?”尤俊达笑道:“原来兄却不知,小弟哪里要你出本钱?只要你出身力。”咬金道:“怎么出力?”俊达道:“兄且坐下,待小弟慢慢说与兄听。”咬金坐下道:“快说,快说。”俊达道:“小弟呢,出本钱。只要兄同出去,一路上恐有歹人行劫,不过要兄护持,不致失误。卖了珠宝回来,除本分利,这个就是合伙计了。”咬金道:“原来如此,这个也还使得。只是我的母亲独自在家,如何是好?”俊达说:“这不难,兄今日回去,与令堂老伯母说知,明日请来敝庄同居如何?”咬金听说,大悦道:“妙啊,妙啊,这个伙计便合得成了。”

  说话之间,酒席早已端正。两个分宾主坐定,开怀畅饮。直吃到月上东山,咬金辞别要行。俊达说道:“方才之言,不可失信,明日小弟准来相接老伯母便了。”当下分付两个家丁,取了几件衣服首饰,抬了一桌酒,送咬金回去。俊达一直送出庄门,咬金作别,同着两个家丁,趁月光望家内而来。却好程太太倚门而望,一见咬金满身华丽,十分惊喜,慌忙便问。咬金告知其故,程太太大喜。家丁搬入酒肴,送上衣饰,磕头已毕,竟自去了。母子二人吃了酒饭安睡,一夜无话。

  次日天明,尤俊达着了十几个家丁,并轿马到门相请。程太太即便端正上轿,咬金上马。家中并无贵重物件,略略收拾,锁好了门,一行人竟奔武南庄上来。尤俊达正在门首等望,远闻人语马嘶,便叫声道:“咬金兄来了么?”不一时,早到面前。俊达大喜,等咬金下马,挽手入庄。俊达妻子出来,迎接程太太进入内堂,见礼一番。早已端正酒筵,内外摆酒。酒至数杯,食供几套,俊达道:“如今同兄出去做生意,不久就要起身,只是一路盗贼甚多,要学些武艺才好。未知兄会使用哪一件兵器?”咬金道:“小弟不会使什么兵器,往常劈柴的时节,就把斧头来舞弄舞弄,所以这柄斧头倒会使得。”俊达道:“这也容易,请兄到库中看取一件家伙,好待小弟举兄使便了。”咬金道:“你家又不是官府,为什么家中有库?”俊达道:“小弟颇有家财,故此家中有库。”咬金道:“嗄!原来有了家财,就可有库了。”

  二人说说笑笑,来到库边,家丁把库门一开,只见里边俱是兵器。咬金看了,说道:“你家敢是要造反么?”俊达道:“我兄何出此言?”咬金说:“你家既不造反,为何有这许多兵器?”俊达道:“原来兄长不知,如今只因炀帝无道,天下荒乱,盗贼蜂起,凡是有家当富足的人家,必备兵器,以防盗贼,所以有这些刀枪。”咬金说:“原来如此。我且问你,那个炀帝有什么不好,你便说他无道?”俊达道:“他欺娘奸妹,缢兄图嫂,弑父篡位,杀害忠良,听信奸佞,荒淫乱政,以此群雄并起,各怀异心,将有大乱。”咬金听说,大怒道:“啊唷唷,那狍头这等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做什皇帝?何不杀了他,另叫别人来做皇帝呢?”俊达道:“兄长闲话少说,请兄看取兵器,不知中意哪一件?”咬金拣来拣去,拣了一柄八卦宣花斧,重六十四斤,拿在手中说道:“这倒称手。”俊达道:“妙啊,这也是仁兄的因缘凑巧。这一柄斧头乃去岁冬间一个老人家卖在此的,还有一匹铁脚枣骝驹,也是他卖在此的,这马十分勇猛,小弟降它不倒,如今且教会了你的斧法,然后送那匹枣骝驹勇马,与兄做坐骑。”咬金大喜。

  二人来至厅上,分付家丁收过酒肴,俊这抡斧在手,一路路的从头使起,教咬金学兵器。哪晓得咬金心性不通,学了第一路,忘记了第二路;学了第二路,又忘记了第一路。当日教到更深,一斧也不会使。俊达教得气闷起来,叫一声:“住着,吃了夜饭,睡了罢,明日再教。”二人同吃酒饭,说了些闲话,俊达叫家丁服侍咬金在侧厅耳房中歇了。自己入内去睡。

  且说咬金方才合眼,只见一阵香风过处,远远来了一个老人,叫一声:“土福星官,快些起来,我教你斧法。你这一柄斧头,后来保真主定天下,取将封侯,披蟒腰玉,还你一生荣华富贵。”咬金看那老人举斧在手,一路路使开,把六十四路斧法教会了,叫一声:“土福星官保重,我去也。”说罢,忽然又是一阵香风过处,那老人就不见了。咬金大叫一声:“有趣!”醒将转来,却是南柯一梦。叫声:“且住,待我演习演习,不要忘记了。只是没有马骑,使来不甚威武。嗄!有了,何不就将这条板凳当做马坐了,使起来自然一样的。”遂走将起来,开了门,来至厅上,取一条索子,一头缚在板凳上,一头缚在自己的颈上,骑了那条板凳,双手抡斧,满厅乱跑,使将起来。

  只因这厅上用地板铺满的,他骑了板凳,使起这柄斧头来,震得一片声响。尤俊达在内惊醒,不知外边什么响,连忙起来,走至厅后门缝内一张,只见月光照人,如同白昼一般。那个程咬金却在哪里使这柄宣花斧,甚是奇妙,比日间再教不会的时节大不相同。心中十分希罕,便走将出来,大叫道:“妙啊!”这一声竟冲破了咬金后边的路数,就不会了,只学得了三十六路斧头。就是这三十六路斧头,也了不得,十分厉害。后来不知击走了多少好汉。

  当下俊达说道:“我兄原来有如此好本领,为何日间假推不会?”咬金听说,就要装体面,说起捣鬼的大话来了,呵呵大笑道:“我方才日里边是骗着你,难道我这样一个人,这几路斧头还不会使么?”俊达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兄既然明白,连这下面几路斧头索性一发使完了与我看看。”咬金说:“你想要看我使出这几路仙斧来,好偷学我的。这也容易,你且去牵出那匹铁脚枣骝马来,待我试一试看。”

  俊达分付家丁到后槽备了鞍鞒,牵将出来。咬金抬眼一看,果然是匹宝驹,自头至尾足有一丈,背高八尺,四足如墨,满身毛片兼花。那匹马却也怪,见了咬金,犹如遇了故主一般,摆尾摇头,大声嘶吼欢腾。咬金大喜道:“且把它牵过一边,拿酒来吃,等天明了,骑它演这几路斧头便了。”家丁摆了酒肴,二人吃到天色微明。咬金起身牵马出庄,翻身上马,加上两鞭,那马赤哩哩一声嘶吼,四足蹬开,望前就跑,犹如云雾一般,十分迅速。耳内只闻风吼之声,顷刻之间跑上数十余里,到了一座土山边立住不走。咬金定睛看时,只见山面前一座石碑,碑刻三个大字:“老人山”。咬金哪里认得出?单单认得一个“人”字,心中想道:“不知是什么人?”正是:

  只因天性多愚蠢,焉识之乎笔画讹。

  要知老人山怎生模样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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