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

话说众人各自散后,宝钗姊妹等同贾母吃毕饭。宝玉因记挂着晴雯,便先回园里来。到房中,『药』香满室,一人不见,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,脸面烧得飞红,又『摸』了一『摸』,只觉烫手;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,伸进被去『摸』了一『摸』,身上也是火烧。因说道:“别人去了也罢,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,各自去了。”晴雯道:“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。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。两个人鬼鬼崇祟的不知说什么,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。”宝玉道:“平儿不是那样人;况且他并不知你病,特来瞧你。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,偶然见你病了,随口说特瞧你的病,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。便不出去,有不是,与他何干。你们素日又好,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。”晴雯道:“这话也是,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等我从后门出去,到那窗根下听所说些什么,回来告诉你。”说着,果然从后门出去,至窗下潜听。麝月悄问道:“你怎么就得了的?”平儿道:“那日洗手时不见了,二『奶』『奶』就不许吵嚷,出了园子,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。我们只疑『惑』邢姑娘的丫头,本来又穷,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,拿了起来,也是有的,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。幸而二『奶』『奶』没有在屋里,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,拿着这只镯子,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,被他看见,来回二『奶』『奶』的。我赶忙接了镯子,想了一想: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。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,刚冷了这一二年,闲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;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,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。偏是他这样,偏是他的人打嘴。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,千万别告诉宝玉,只当没有这事,别和一个人提起。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。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。所以我回二『奶』『奶』,只说我往大『奶』『奶』那里去的。谁知镯子褪了口,丢在草根底下,雪深了没看见。今儿雪化尽了,黄澄澄的映着日头,还在那里呢,我就拣了起来。二『奶』『奶』也就信了。所以我来告诉你们,你们以后防着他些,别使唤他到别处去。等袭人回来,你们商议着,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。”麝月道:“这小娼『妇』也见过些东西,怎么这么眼皮子浅。”平儿道:“究竟这镯子能多重,原是二『奶』『奶』的,说这叫做虾须镯。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。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,要告诉了他,他是忍不住的,一时气了,或打或骂,依旧嚷出来不好。所以单告诉你,留心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作辞而去。宝玉听了,又喜又气又叹: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,气的是坠儿小窃,再叹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。因而回至房中,把平儿之语,一长一短,告诉了晴雯。又说:“他说你是个要强的,如今病着,听了这话,越发要添病,等好了再告诉你。”晴雯听了,果然气的蛾眉倒蹙,凤眼圆睁,即时就叫坠儿。宝玉忙劝道:“你这一喊出来,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!不如领他这个情,过后打发他就完了。”晴雯道:“虽如此说,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。”宝玉道:“这有什么气的。你只养病就是了。”

晴雯服了『药』,至晚间又服二和,夜间虽有些汗,还未见效,仍是发烧头疼,鼻塞声重。次日,王太医又来诊视,另加减汤剂。虽然稍减了些烧,仍是头疼。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,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。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,递与宝玉。宝玉便揭翻盒扇,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,两肋又有肉翅。里面盛着些真正“汪恰”洋烟。晴雯只顾看画儿。宝玉道:“嗅些,走了气就不好了。”晴雯听说,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,不见怎样,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。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,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,眼泪鼻涕登时齐流。晴雯忙收了盒子,笑道:“了不得,好辣!快拿纸来。”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,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。宝玉笑问如何,晴雯笑道:“果觉通快些,只是太阳还疼。”宝玉笑道:“越『性』尽用西洋『药』治一治,只怕就好了。”说着,便命麝月:“和二『奶』『奶』要去,就说我说了: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,叫做‘依弗哪’,找寻一点儿。”麝月答应了,去了半日,果拿了半节来。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,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,将那『药』烤和了,用簪挺摊上。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贴在两太阳上。麝月笑道:“病的蓬头鬼一样,如今贴了这个,倒俏皮了。二『奶』『奶』贴惯了,倒不大显。”说毕,又向宝玉道:“二『奶』『奶』说了: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,太太说叫你去呢。明儿穿什么衣裳?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,省的明儿早起费手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。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。”说着,便起身出房,往惜春房中去看画。

刚到院门外边,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,从那边过去。宝玉忙赶上问:“那去?”小螺笑道:“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,我如今也往那里去。”宝玉听了,转步也便同他往馆来。不但宝钗姊妹在此,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。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,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。一见他来,都笑说:“又来了一个,可没了你的坐处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好一幅‘冬闺集艳图’。可惜我迟来了一步。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,这椅子坐着并不冷。”说着,便坐在黛玉常坐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。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,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,点着宣石,便极口赞好花,“这屋子越发暖,这花香的越清香。昨日未见?”黛玉因说道:“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,两盆腊梅,两盆水仙。他送了我一盆水仙,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。我原不要的,又恐辜负了他的心。你若要,我转送你如何?”宝玉道:“我屋里却有两盆,只是不及这个。琴妹妹送的如何又转送人,这个断使不得。”黛玉道:“我一日『药』子不离火,我竟是『药』培着呢,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薰,越发弱了。况且这屋子里一股『药』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。不如你抬了去,这花也清净了,没杂味来搅他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『药』呢。你怎么知道的?”黛玉笑道:“这话奇了。我原是无心的话,谁知你屋里的事。你不早来听说古记,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,就咏水仙腊梅。”黛玉听了,笑道:“罢,罢!我再不敢作诗了。作一回罚一回,没得怪羞的。”说着,便两手握起脸来。宝玉笑道:“何苦来,又奚落我作什么!我还不怕臊呢,你倒握起脸来了。”宝钗因笑道:“下次我邀一社,四个诗题,四个词题。每人四首诗,四阕词。头一个诗题咏‘太极图’,限‘一先’的韵,五言律,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,一个不许剩。”宝琴笑道:“这一说,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,这分明难人。若论起来,也强扭的出来。不过颠来倒去弄些《易经》上的话生填,究竟有何趣味。我八岁的时节,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。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,才十五岁,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儿上的美人一样,也披着黄头发,打着联垂,满头戴的都是珊瑚、琥珀、猫儿眼、祖母绿这些宝石;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;带着倭刀,也是镶金嵌宝的。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。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,会讲‘五经’,能作诗填词;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,烦他写了一张字,就写的是他作的诗。”众人都称奇道异。宝玉忙笑道:“好妹妹,你拿出来我瞧瞧。”宝琴笑道:“在南京收着呢,此时那里去取来。”宝玉听了,大失所望,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。黛玉笑拉宝琴道:“你别哄我们。我知道你这一来,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,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。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,他们虽信,我是不信的。”宝琴便红了脸,低了头,微笑不语。宝钗笑道:“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,把你就伶俐的。”黛玉道:“若带了来,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箱子笼子一大堆,还没理清,知道在那个里头呢。等过日收拾清了,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。”又向宝琴道:“你若记得,何不念念我们听听。”宝琴方答道:“记得是首五言律。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且别念,等把云儿叫了来,也叫他听听。”说着,便叫小螺来,吩咐道:“你到我那里去,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,作的好诗,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;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。”小螺笑着去了。半日,只听湘云笑问:“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?”一头说,一头果和香菱来了。众人笑道:“人未见形,先已闻声。”宝琴等忙让坐,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。湘云笑道:“快念来听听。”宝琴因念道:

“昨夜朱楼梦,今宵水国『吟』。

岛云蒸大海,岚气接丛林。

月本无今古,情缘自浅深。

汉南春历历,焉得不关心。”

众人听了,都道:“难为他!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麝月走来说:“太太打发人来告诉,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,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,不得亲自来。”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:“是。”因问宝钗宝琴可去。宝钗道:“我们不去,昨儿单送了礼去了。”大家说了一回方散。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,自己落后。黛玉便又叫住他,问道:“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?”宝玉道:“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。”黛玉还有话说,又不曾出口,出了一回神,便说道:“你去罢。”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,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,想了一想,也笑道:“明日再说罢。”一面下了阶矶,低头正要迈步,复又忙回身问道:“如今的夜越发长了,你一夜咳嗽几遍?醒几次?”黛玉道:“昨儿夜里好,只嗽了两遍,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,就再不能睡了。”宝玉又笑道:“正是有句要紧的话,这会子才想起来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挨近身来,悄悄的道:“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——”一语未了,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,问:“姑娘这两天好?”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,从门前过,顺路的人情。黛玉忙陪笑让坐,说:“难得姨娘想着,怪冷的亲身走来。”又忙命倒茶,一面又使眼『色』与宝玉。宝玉会意,便走了出来。正值吃晚饭时,见了王夫人。王夫人又嘱他早去。宝玉回来,看晴雯吃了『药』。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,自己便在晴雯外边;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,麝月便在熏笼上。一宿无话。

至次日,天未明时,晴雯便叫醒麝月道:“你也该醒了,只是睡不够。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,我叫醒他就是了。”麝月忙披衣起来道:“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服,抬过这火箱去,再叫他们进来。老嬷嬷们已经说过,不叫他在这屋里,怕过了病气。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,又该唠叨了。”晴雯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呢。”二人才叫时,宝玉已醒了,忙起身披衣。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,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,一同伏侍。宝玉梳洗毕,麝月道:“天又阴阴的,只怕有雪,穿那一套毡子的罢。”宝玉点头,即时换了衣裳。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,宝玉喝了两口。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,宝玉噙了一块。又嘱咐了晴雯一回,便往贾母处来。贾母犹未起来,知道宝玉出门,便开了房门,命宝玉进去。宝玉见贾母身后,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。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『色』哆啰呢的天马箭袖,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。贾母问道:“下雪呢么?”宝玉道:“天阴着,还没下呢。”贾母便命鸳鸯来,“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。”鸳鸯答应了走去,果取了一件来。宝玉看时,金翠辉煌,碧彩闪灼,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。只听贾母笑道:“这叫做‘雀金呢’,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『毛』拈了线织的。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,这件给你罢。”宝玉磕了一个头,便披在身上。贾母笑道:“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。”宝玉答应了,便出来,只见鸳鸯站在地下『揉』眼睛。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,他总不和宝玉讲话,宝玉正自日夜不安。此时见他又要回避,宝玉便上来笑道:“好姐姐,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?”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。宝玉只得来到王夫人房中,与王夫人看了;然后又回至园中,与晴雯麝月看过;复至贾母房中,回说:“太太看了,只说可惜了的,叫我仔细穿,别糟蹋了他。”贾母道:“就剩了这一件,你糟蹋了,也再没了。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。”说着,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,早些回来。宝玉应了几个“是”。老嬷嬷跟至厅上,只见宝玉的『奶』兄李贵、王荣、张若锦、赵亦华、钱启、周瑞六个人,带着茗烟、伴鹤、锄『药』、扫红四个小厮,背着衣包,抱着坐褥,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,早已伺候多时了。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,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“是”,便捧鞭坠镫,宝玉慢慢的上了马。李贵和王荣拢着嚼环,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,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。宝玉在马上笑道:“周哥,钱哥,咱们打这角门走罢,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。”周瑞侧身笑道:“老爷不在家,书房天天锁着的,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虽锁着,也要下来的。”钱启李贵等都笑道:“爷说得是。要托懒不下来,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,虽不好说爷,也劝两句。有的不是,都派在我们身上,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。”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。正说话时,顶头果见赖大进来。宝玉忙拢住马,意欲下来。赖大忙上来抱住腿。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,笑携他的手,说了几句话。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,见了宝玉,都顺墙垂手立住,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。宝玉不识名姓,只微笑点了点头,马已过去,那人方带人去了。于是出了角门,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。一出了角门,李贵等都各上了马,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
这里晴雯吃了『药』,仍不见病退,急的『乱』骂大夫,说:“只会骗人的钱,一剂好『药』也不给人吃。”麝月笑劝他道:“你太『性』急了。俗语说:‘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’又不是老君的仙丹,那有这样灵『药』!你只静养几天,自然就好了。你越急越着手。”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:“那里钻沙去了!瞅我病了,都大胆子走了。明儿我好了,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。”吓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:“姑娘作什么?”晴雯道:“别人都死绝了,就剩了你不成!”说着,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。晴雯道:“你瞧瞧这小蹄子,不问他还不来呢。这里又放月钱了,又散果子了,你该跑在头里了。你往前些。我不是老虎,吃了你!”坠儿只得前凑。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,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『乱』戳,口内骂道:“要这爪子作什么!拈不得针,拿不动线,只会偷嘴吃。眼皮子又浅,爪子又轻,打嘴现世的,不如戳烂了。”坠儿疼的『乱』哭『乱』喊。麝月忙拉开坠儿,按晴雯睡下,笑道:“才出了汗,又作死!等你好了,要打多少打不得,这会子闹什么。”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,说道:“宝二爷才告诉了我,叫我告诉你们:坠儿很懒,宝二爷当面使他,他拨嘴儿不动;连袭人使他,他背后骂他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,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。”宋嬷嬷听了,心下便知镯子事发,因笑道:“虽如此说,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,再打发他。”晴雯道:“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。什么花姑娘草姑娘,我们自然有道理。你只依我的话,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。”麝月道:“这也罢了。早也是去,晚也是去,带了去早清静一日。”宋嬷嬷听了,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,打点他的东西。又来见晴雯等说道:“姑娘们怎么了?你侄女儿不好,你们教导他,怎么撵出去?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。”晴雯道:“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,与我们无干。”那媳『妇』冷笑道:“我有胆子问他去!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!他纵依了,姑娘们不依,也未必中用。比如方才说话,虽是背地里,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;在姑娘们就使得,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。”晴雯听说,一发急红了脸,说道:“我叫了他的名字了。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,说我撒野,也撵出我去。”麝月忙道:“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,有话再说。这个地方,岂有你叫喊讲礼的!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!别说嫂子你,就是赖『奶』『奶』林大娘,也得担待我们三分。便是叫名字,从小儿直到如今,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。你们也知道的,恐怕难养活,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,叫万人叫去,为的是好养活。连挑水、挑粪、花子都叫得,何况我们。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,老太太还说他呢。此是一件。二则我们这些人,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,可不叫着名字回话,难道也称爷,那一日不把‘宝玉’两个字念二百遍,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。过一日嫂子闲了,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。——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,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,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。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,再一会子,不用我们说话,就有人来问你了。有什么分证的话,且带了他去,你回了林大娘,叫他来找二爷说话。家里上千的人,你也跑来,我也跑来,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。”说着,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。那媳『妇』听了,无言可对,亦不敢久立,赌气带了坠儿就走。宋嬷嬷忙道:“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。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,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。没有别的谢礼罢了,——便有谢礼,他们也不希罕,——不过磕个头尽了心。怎么说走就走!”坠儿听了,只得翻身进来,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。又找秋纹等,他们也不睬他。那媳『妇』嗐声叹气,口不敢言,抱恨而去。

晴雯方才又闪了风,着了气,反觉更不好了。翻腾至掌灯,刚安静了些。只见宝玉回来,进门就嗐声跺脚。麝月忙问原故。宝玉道:“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,谁知不防,后襟子上烧了一块。幸而天晚了,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。”一面说,一面脱下来。麝月瞧时,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。说:“这必定是手炉的火迸上了。这不值什么,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,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用包袱包了,交与一个嬷嬷送出去,说:“赶天亮就有才好,千万别给老太太、太太知道。”婆子去了半日,仍旧拿回来,说:“不但织补匠人,就连能干裁缝、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,都不敢揽。”麝月道:“这怎么样呢!明儿不穿也罢了。”宝玉道:“明儿是正日子,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。偏头一日就烧了,岂不扫兴。”晴雯听了半日,忍不住翻身说道:“拿来我瞧瞧罢。没个福气穿就罢了。这会子又着急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话倒说的是。”说着,便递与晴雯,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。晴雯道:“这是孔雀金线织的。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,只怕还可混得过去。”麝月笑道:“孔雀线现成的,但这屋里除了你,还有谁会界线!”晴雯道:“说不得我挣命罢了。”宝玉忙道:“这如何使得!才好了些,如何做得活。”晴雯道:“不用你蝎蝎螫螫的,我自知道。”一面说,一面坐起来,挽了一挽头发,披了衣裳,只觉头重身轻,满眼金星『乱』迸,实实掌不住。待不做,又怕宝玉着急,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。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。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,笑道:“这虽不很像,若补上也不很显。”宝玉道:“这就很好。那里又找哦啰斯国的裁缝去。”晴雯先将里子拆开,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,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;然后用针纫了两条,分出经纬,亦如界线之法,先界出地子,后依本衣之纹,来回织补。补两针,又看看;织补两针,又端详端详。无奈头晕眼黑,气喘神虚,补不上三五针,便伏在枕上歇一会。宝玉在傍,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,一时又命歇一歇,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,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。急的晴雯央道:“小祖宗,你只管睡罢。再熬上半夜,明儿把眼睛抠搂了,怎么处!”宝玉见他着急,只得胡『乱』睡下,仍睡不着。一时,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,刚刚补完。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『毛』来。麝月道:“这就很好。若不留心,再看不出的。”宝玉忙要了瞧瞧,说道:“真真一样了。”晴雯已嗽了几阵,好容易补完了,说了一声:“补虽补了,到底不像。——我也再不能了。”嗳哟了一声,便身不由主倒下了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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